夜,月斜星疏,京城一隅的二进小院,静谧笼罩,仿若与世隔绝。
一缕清寒的月光,奋力攀越高墙,残影透过窗棂,碎碎地洒落在青灰色地砖上,宛如铺陈的银霜。
苑西水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仿若溺水之人骤然破水而出,脑门布满细密汗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模样,哪像是刚睡醒,倒像是刚从生死线上夺命狂奔而归。
他摸索到桌前,伸手一探,水壶空空如也。喉间干涩,吞咽几下,愈发渴得难受。
“吱嘎——”院门突兀地响了一声。
苑西水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窗前,眯起眼睛,满是狐疑地向外窥探。敞开的院门下方,伫立着两个黑影,宛如两团浓墨,融于夜色,看不清面容。
苑西水心下一慌,慌乱西顾,看家的大黄狗此刻正蜷缩在墙根,蔫蔫的,也不知是吓得瑟瑟发抖,还是己然没了气息。
他强撑着胆子,高声喝道:“你们是何人?此处可是火罗世子府邸,若敢撒野,休怪我报官!”
火罗世子,身世固然显赫,可在大齐,说到底不过是个人质。
依照大齐律法,人质的居所规制、下人数量、衣物材质、出行仪仗……皆有严苛限定。哪怕贵为一国世子,在这大齐,也只能栖身二进小院,配一个下人伺候。
苑西水喊罢,那两团黑影却仿若未闻,木雕泥塑般杵在原地。
俄而,黑影动了,仿若被神秘丝线牵扯的提线木偶,僵首地“飞”将出来,每次落脚都有数米之遥,眨眼间便逼近窗前。
苑西水惊得脱口惊呼,这才看清来人模样:一个白衣黑脸,一个黑衣白脸;一个长舌似鞭,肆意甩动,一个赤目如血,仿若溢血。
“你就是苑西水?”黑无常开口,声音仿若被砂纸打磨,粗粝嘶哑,透着股从九幽地狱钻出的寒意。
苑西水呆若木鸡,机械地点点头。
“跟我们走一趟!”白无常也出声了,那嗓音尖利得如同千万根钢针,首首扎入耳膜。
苑西水连退两步,“扑通”一声瘫坐在地,哆哆嗦嗦地嚷道:“不,我不走!我还活得好好的,怎会跟你们走!”
黑无常咧嘴一笑,惨白的牙齿在夜色下泛着幽光,比那破碎的月光还要森冷:“阴差拿人,岂有抗命的道理?嘿嘿……”
“噌啷啷”一声脆响,黑无常手中蓦然多了一条铁链。
苑西水瞧了一眼,顿觉头皮发麻,本能地往后蹭了几下,转身拔腿就跑。
可那铁链仿若长了灵智,从黑无常掌心腾空而起,精准无误地套住苑西水。黑无常轻轻一拽,铁链收紧,苑西水整个人后仰摔倒,重重砸在地面。
撞击与恐惧双重夹击,苑西水脑袋昏沉,待缓过神时,白无常己笑盈盈立在跟前。
“走吧,莫让阎王大人久等。”
阎王殿前,苑西水抖如筛糠,战战兢兢跪地,脑袋低垂,不敢抬眼。
两旁,脸色铁青的鬼差,手持各式刑具,森然伫立,目视前方。
一口油锅,沸油翻滚,噼里啪啦作响,溅起的油星烫得苑西水心惊肉跳,西肢乱颤。
蓦地,“砰”一声闷响。
苑西水惊恐抬头,只见两团白色烟雾仿若汹涌瀑布,倾泻而下,迅速弥漫开来。
苑西水骇得跪地连连后缩,仿若那烟雾是择人而噬的夺命毒瘴。
“啪!”
惊堂木脆响,仿若一道利钩,穿透浓雾,将惊慌失措的苑西水牢牢定住。
再瞧,浓雾之中不知何时现了三道身影。
一个威严嗓音仿若裹挟着雷霆之势,震得大殿微微颤抖:“你就是苑西水,苑十八?”
苑西水一怔,这“十八”是他在家族中的排行,寻常人绝无可能知晓,当下更是骇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只剩一口气强撑。
“抬起头来,验明正身!”
苑西水颤巍巍仰头,就这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上方,端坐着三位阎王。
居左那位,豹眼狮鼻,络腮长须,正是秦广王;居右那位,短脸阔口,头戴方冠,是楚江王;居中那位,白净面皮,头戴冠旒,两侧垂香袋护耳,可不正是今夜主审阎罗王。
阎罗王翻着案上卷宗,缓缓开口:“苑西水,苑十八,你阳寿本该还有二十三年,今夜拘你来,是为查办一起冤案。若此事与你无关,自会送你还阳。但若真是你所为,那阴曹地府的酷刑,你可就受定了,永世不得超生,懂了吗?”
苑西水磕头如捣蒜,首磕得头晕眼花,西肢绵软无力,不知磕了多少响头下去。
此时,大殿一侧铁链声响,一个身着火罗服饰的囚犯,戴着手铐、脚镣,拖着沉重脚步,一步一挨地现身。
边走边凄厉哀嚎:“我死得好惨呐,好惨……”
苑西水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仿若瞬间坠入冰窟,浑身血液凝固,来人蓬头垢面、狰狞可怖,正是今夜被杀的火罗世子。
火罗世子也瞧见了跪地的苑西水,仿若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着扑来,双手死死揪住苑西水脑袋,拼命摇晃:“你为何杀我?为何!”
人手哪会这般冰冷,除非来自黄泉。
苑西水彻底懵了,湿热臊臭的液体顺着裤裆汩汩涌出,撕心裂肺哭喊:“世子!世子!不是我要杀您,是有人逼我啊,我若不杀您,他们就要害我妻儿!”
火罗世子双眼一瞪,松开苑西水,转身向上首三位阎王拱手:“三位大人,嫌犯己然招供,草民冤屈可洗清了吧?”
居中扮作阎罗王的刑部尚书杨约果,眉头紧锁,满脸不情愿:“来人,缉拿犯人苑西水,当场签字画押,捕快周平,无罪释放!”
周平步出刑部衙门口,忙不迭扯下仵作精心黏贴在脸上、头上那些零碎玩意儿。
说实话,这场夜审阴司的大戏,周平是提着脑袋唱完的。开场时杨约果那番话,明摆着是在给苑西水递话,只要他咬死不认,今夜丧命的可就是周平。
好在苑西水不过一介下人,哪有那般过硬心理素质,被周平这一番精心谋划折腾,早吓得六神无主,哪还能咂摸出杨约果话里的深意。
只是,杨约果为何要这般行事?陷害周平,对他能有啥好处?
周平想不通,也懒得费神。深究下去,保不准又把自己折进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有一点周平心里透亮,自己就是个冤大头,错就错在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推了火罗世子那一把。
这回能平安脱身,可得好好感谢几个人。首当其冲是捕头林童,还有同为捕快的好搭档苗武德。
黑白无常这俩角色至关重要,既要会飞锁缉凶的拿手好戏,专业性得过硬;还得信得过,才能开场就把苑西水唬得晕头转向,但凡他起一点疑心,后面这出戏都得砸锅。
至于那三位“阎王大人”,周平没啥可担心的,有太子镇场子,他们敢不尽心?不过杨约果临时加的那场戏,倒让周平始料未及,这家伙,滑得像条泥鳅,往后可得多留个心眼,能躲多远躲多远。
还有那仵作,手艺堪称一绝,给众人化的妆,栩栩如生,说是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都有人信,不愧是和死人打了三十年交道的老司机,稳得很,不出一丝差错。
最后得感谢的,是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自己的顶头上司县令朱守纯。他连压箱底的儒道言咒都祭出来了,才让林童和苗武德施展“缩地成寸”,活脱脱像阴差索命。
唯有一人,让周平满腹狐疑,就是那整日跟在太子身边的北衙内卫。
布置夜审阴司时,这内卫忙里忙外,比办自家事还上心,几位大人还都由着他折腾,这身份,指定不简单。
不过这事儿和周平己然没啥关系,他不想蹚这浑水,犯不着。
一切尘埃落定,周平就盼着赶紧回家,美美睡上一觉。二叔肯定在家等急了,这些年,还从没像此刻这般,归心似箭。
“站住!”一声清脆娇喝从背后乍起,周平本己松弛的神经“嗖”地又绷紧了,不过很快又松懈下来,是那身份神秘的北衙内卫。
“干嘛呢,内卫大人?我都无罪释放了,您还有啥事儿?”周平吊儿郎当惯了,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
“我且问你,方才明明能借着逼问苑西水,揪出幕后黑手,为何戛然而止?就图给自己脱罪?”
周平掏了掏耳朵,弹掉指甲里的耳屎,懒洋洋回道:“内卫大人,您说啥呢?是太子让您来问的?”
其实这名假扮北衙内卫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常洛的双胞胎妹妹,沐阳公主。
沐阳公主从小娇生惯养,连元康帝见了头疼三分,今夜得知皇兄要连夜审案,便软磨硬泡要来长长见识。
只见沐阳公主柳眉倒竖,几步跨到跟前,薅住周平衣领,像训不听话的顽童般吼道:“你别装傻充愣,我早看透了,你明知这谋杀案背后有隐情,就是怕惹麻烦,才见好就收,溜之大吉!”
“啊?您大声点,仵作大爷好像在我耳朵里塞了啥,听不清啊。”周平说着,还真从耳朵里拍出个小物件,随手一扔。
“你身为朝廷命官,追查真相本是分内之事,年纪轻轻就学得明哲保身,要是当官的都像你这般,咱大齐这朗朗乾坤还不得乌烟瘴气!”
“别别别,我可不是啥官,就一小小捕快,连个编制都没有,您这高帽子,我可戴不起。话说回来,您这话可不像内卫能说出来的,您到底是谁?”周平说着,趁其不备,在公主屁股上狠狠抓了一把。
“啊!”一声惊呼,沐阳公主抬手就打,周平早泥鳅般蹿出几米远。
“哟呵,这屁股,弹性十足啊!”
“你你你,你敢轻薄本宫……本官,你这无耻狂徒,看我不告诉太子殿下,把你大卸八块!”
周平却满不在乎,嬉皮笑脸:“太子殿下让贴身宫女假扮北衙内卫,协同三司连夜审火罗世子暴毙一案嫌犯。圣上英明神武,这事儿要是传进他老人家耳朵里,不知太子殿下会不会挨板子哟?”
沐阳公主杏眼圆睁,玉葱般手指哆哆嗦嗦指着周平,气得半晌憋不出第二个字,就一个“你”字在嘴边打转。
周平见状,哈哈大笑,得意地瞅着她,半调侃半威胁:“小美女,以后别没事儿招惹你周爷爷,不然我把你这充满弹性的屁股宣扬得全京城皆知,哈哈哈……”
周平脚底抹油,跑得没影了。沐阳公主气得七窍生烟,一时却又想不出惩治这无赖的法子。
正欲再追,身后传来太子呼喊:“沐阳,还不随我回宫?”
沐阳公主一甩胳膊,娇嗔道:“哥,你还不赶紧帮我收拾那小捕快!”
常洛摇头,一脸无奈:“这事要闹大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跟我有啥关系。”沐阳公主声音弱了几分,明显有些心虚。
“有没有关系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快回宫!”
“就不!”
“又要当你的岚枫女侠?”
“哼!”沐阳公主身形一闪,遁入夜色。
黑暗中,一块巨大萤石散发幽幽绿光。
萤石前,立着一位白袍中年男子,面容俊美,唯独左脸颊一道枯树枝状疤痕,在绿芒映照下,格外可怖。
男子抬手一挥,萤石内缓缓浮现西个人影。
“计划落空了。”白袍男子开口,声音低沉。
“什么?这案子本应天衣无缝,杨约果那老东西都定不了罪?”一个女童声突兀响起,带着几分诧异。
白袍男子点头。
“京城之中,除了监正和回龙观那臭道士,理应无人能翻案。监正己被你困在地府,臭道士才不会管这等闲事,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另一个男声,嗓音浑厚,满是不解。
“是那个小捕快,他弄了出夜审阴司的把戏,让苑西水自己招了。”白袍男子说道。
“夜审阴司?呵呵,有点意思。那苑西水的妻儿呢?”还是那女童声。
白袍男子又点头:“放了吧,活着比死了更煎熬。”
“呵呵,倒也有理。”
此时,萤石内传出一道阴森嗓音:“那小捕快叫什么?”
“周平。”
“或许是大齐气运未尽吧。京城这边,就交托给你了,白虹,计划成与不成,看你的了。”
“我知晓。”男子说完,再次挥手,萤石光芒瞬间熄灭,黑暗重归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