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矗立在霞飞路上,巴洛克式的拱券和石雕在晨光中投下冰冷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皮革和一种无形的权力威压。笔挺制服的法籍巡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入者,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单调,敲打在人心上。
陆明远和苏婉清在两名神色警惕的巡捕“陪同”下,穿过长长的、光线略显阴森的走廊,最终被带入一间陈设简单、挂着大幅巴黎地图的办公室。办公桌后坐着法籍探长让·拉罗什(Jean Laroche),约莫西十余岁,鬓角微霜,面容轮廓分明,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倦怠和对某种无形枷锁的厌烦。他抬起深邃的蓝眼睛,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疑虑。
没有寒暄,陆明远开门见山,用清晰流利的法语首接切入了核心:“拉罗什探长,我们带来的是足以撼动法租界根基的真相。瑞昌航运少东沈世昌,勾结名为‘锚与齿’(Anchor & Cog)的国际暗杀组织,利用航运网络走私一种名为‘惊鸿散’(Fleur de l'Effroi)的致命毒物原料及成品,并以此制造了天蟾舞台小翠云、济世堂陈老中医等多起残忍谋杀灭口案。”他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这绝非简单的刑事案件。‘惊鸿散’一旦扩散或被武器化,其后果,将是租界乃至整个上海滩的灾难!”
在拉罗什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苏婉清将带来的证据一一摊开在他光洁的红木桌面上:
一个密封的玻璃管,里面静静躺着那枚从陈老胸口拔出的、细如牛毛、闪着幽光的特制钢针(与杀小翠云同款)。
半张泛黄、边缘被鲜血浸透成褐色的陈旧药方——正是“惊鸿散”的部分配方残页,上面模糊的拉丁文缩写“P.L.”刺目惊心。
一份由苏婉清整理撰写的详尽报告,结合古籍记载、医学原理和陈老遗言,详细分析了“惊鸿散”的毒理机制,并推断其极易被制成大规模杀伤性的气雾剂或涂抹武器。
陆明远亲笔签署的目击证词,描述在“仙乐斯”舞会上沈世昌与德裔男子(疑似“锚与齿”高层格伦鲍尔)秘密交接不明金属盒的过程。
拉罗什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证据链环环相扣,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国际阴谋。尤其那份毒理报告,描绘的场景让他脊背发凉。然而,他眼中的震惊迅速被更深的顾虑覆盖——瑞昌航运背后盘根错节的股东关系(传闻有法、德背景),“锚与齿”组织令人闻风丧胆的凶名,都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他身上。正式立案,签发对沈世昌的逮捕令?这无异于点燃一个巨大的火药桶,瞬间就会引爆各方势力,而他,很可能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办公室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车马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拉罗什的目光在证据和窗外巡捕房的庭院间反复游移,最终,他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做出了艰难的抉择:
“证据…很有说服力,也很危险。”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可以给你们临时的庇护,在巡捕房证物室隔壁的安全房间内继续你们的研究。同时,签发一份特别调查许可,”他拿起钢笔,在一份文件上快速签下名字,“授权你们二人作为我的‘特别顾问’,在法租界范围内接触相关场所,如洋行、研究所。我会安排两名便衣,”他强调,“保护你们的安全,并‘协助’调查。” 这“协助”二字,实则是监视。
他放下笔,目光锐利如鹰:“我会秘密调阅关于德裔人士格伦鲍尔(Grunbauer)的档案和行踪,但这需要时间!记住我的警告:绝对、绝对不要擅自采取任何逮捕行动,也不要向任何媒体或无关人员泄露半个字!否则,你们的庇护和许可,立刻撤销!后果自负!”
手持那张印着拉罗什签名的特别许可,“莱茵化学研究所”冰冷而现代化的金属大门在陆明远和苏婉清面前缓缓开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试剂气味。德籍主管霍夫曼博士(Dr. Hoffman)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学者,他谨慎地接待了这两位“拉罗什探长的特别顾问”。
苏婉清切换成流利的德语,姿态谦逊而专业:“霍夫曼博士,感谢您的接见。我们在进行一项比较医学研究,对某些传统麻醉与神经药剂很感兴趣。”她巧妙地展开那半张“惊鸿散”配方残页(小心避开了血迹和“P.L.”字样),“这份古籍中记载的配方思路独特,据说有强烈的致幻和神经抑制效果,不知在您专业的视角下,其药理机制和潜在的医用价值(比如作为强力镇痛或麻醉剂)是否有研究的可能?”
霍夫曼博士推了推眼镜,仔细看着配方,眉头微蹙:“嗯…思路确实古老而…危险。曼陀罗与致幻菇的组合,加上微量砷剂…这更像是毒药而非良方。现代医学有更安全有效的替代品。”他的语气带着学术上的批判。
苏婉清抓住时机,仿佛不经意地追问:“我在巴黎实验室(Laboratoire de Paris)的一些早期文献中,似乎看到过署名‘P.L.’的研究者,探讨过类似植物毒素的神经靶向性研究,您可曾听闻这位学者?”
“P.L.”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霍夫曼博士镜片后的眼神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他猛地抬头,强作镇定地摇头:“不清楚…可能…可能是某个独立研究员吧,学界很大…” 但他的身体语言出卖了他——他的目光极其不自然地、飞快地瞟向了实验室深处一扇紧闭的、标着醒目德文“Restricted”(限制区域)的厚重铁门!
就在霍夫曼博士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时,苏婉清敏锐的目光扫过靠近限制区域门边的一个实验废料桶。在堆叠的玻璃碎片和废弃滤纸中,几缕极其眼熟的靛蓝色棉麻纤维碎屑,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小翠云指甲缝中的、白牡丹袖口上的,如出一辙!
霍夫曼博士显然也注意到了苏婉清的视线,他立刻变得焦躁不安,站起身,语气生硬地终止了谈话:“抱歉,两位顾问,我想我们的学术交流可以结束了。研究所涉及大量商业机密,不便再留客。请吧!”门外,拉罗什派来的便衣巡捕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离开。
法租界公园一隅,梧桐树荫下。陆明远独自坐在长椅上,看似在阅读报纸,实则全身感官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远处,拉罗什的便衣巡捕若隐若现。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礼帽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旁边——正是青玉堂的师爷赵。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往日的阴鸷被一种深刻的焦虑和疲惫取代。
“陆明远,”师爷赵的声音沙哑低沉,开门见山,“青玉堂…快被你们和姓沈的王八蛋拖垮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为了那张狗屁‘追杀令’,堂口折了好几个硬手!姓沈的根本是在借刀杀人!他勾结‘锚与齿’,胃口大得很,不仅要我们的命,还要吞掉整个闸北的码头!”他顿了顿,语气森然,“王胖子(王探目)…前天晚上在赌场后巷,被人用快刀抹了脖子,干净利落,是‘锚与齿’的手法。沈世昌嫌他碍事,也怕他嘴巴不牢!”
陆明远放下报纸,目光平静:“师爷,现在看清谁是朋友,谁是豺狼了?沈世昌和‘锚与齿’才是你们真正的死敌。他们利用戏班运毒,栽赃陷害,把青玉堂当垫脚石,用完就扔。”他拿出几张关键证据的副本(隐去最核心部分),“这才是他们要掩盖的真相。”
师爷赵死死盯着那些证据,呼吸变得粗重。良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从长衫内袋里摸出几样东西,快速塞到陆明远手中:
一张折叠的信纸复印件,上面是沈世昌的亲笔手书,盖着私人印章!内容是指令王探目掩盖小翠云案真相,并嫁祸给青玉堂,授意发布对陆明远的“江湖追杀令”以转移视线!
一个巴掌大的靛蓝色棉麻布袋碎片,上面清晰地印着德文标签和化学符号!师爷赵咬牙道:“这是从瑞昌一个秘密仓库截下来的,装那些‘白粉’(指毒药原料)的袋子!和戏班子里发现的、死人指甲缝里的一模一样!”
“扳倒沈世昌,”陆明远郑重承诺,“拉罗什探长那边,青玉堂在码头的事务,可以‘酌情处理’。”
“好!”师爷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再送你一条:那晚在戏班后台,穿深色长衫溜走的,就是沈世昌!他鬼鬼祟祟摸进小翠云的化妆间,是想拿走藏在梳妆镜夹层里的一个小本子——听说是记着他们那批‘货’的暗号和批次!被小翠云撞个正着!两人吵起来,姓沈的怕事情败露,首接用身上带的毒针下了死手!至于白牡丹那傻娘们儿袖口的蓝布丝,”师爷赵嗤笑一声,“是之前帮姓沈的偷偷搬过几次这种袋子,不小心沾上的,她自己屁都不知道,倒成了你们眼里的线索!”
“限制区域!立即打开!”拉罗什探长脸色铁青,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盖有法租界巡捕房大印的搜查令拍在面色惨白的霍夫曼博士面前。他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巡捕,以及紧握短棍、眼神如刀的陆明远和面色凝重的苏婉清。师爷赵提供的亲笔密信复印件和那个印着德文标签的靛蓝色布袋碎片,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拉罗什的犹豫。
厚重的铁门在液压装置声中缓缓开启。门后并非普通的实验室,而是一个充斥着冰冷器械和刺鼻化学气味的毒窟!
眼前的景象令人窒息:
墙上挂着完整的“惊鸿散”分子式图表,标注着醒目的德文项目代号:“PL-Projekt”!
实验台上是批量提纯的砒霜晶体、颜色诡异的菌菇毒素粉末、以及盛放在特制容器里的粘稠液体。
一台精密的设备上,固定着数根与杀人凶器同款的特制空心钢针,正在进行某种液态物质的灌装。
角落里堆放着大量全新的靛蓝色棉麻布袋,上面印着的德文标签和化学符号与师爷赵提供的碎片完全一致!
文件柜里,查获了多份加密的货运单据,收发方赫然是“瑞昌航运”,备注着“天蟾舞台道具箱 - 特殊处理”、“指定货轮 - 吴淞口”等字样!
苏婉清扑向文件柜,快速翻检。她抽出一份德文备忘录,只扫了几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翻译道:“…‘PL-Projekt’…‘定点清除计划’(Point Liquidation)…目标:将‘惊鸿散’成品改造为高挥发性气雾剂…通过特制密封容器…利用现有航运网络…运抵北方(张作霖/孙传芳控制区)…用于对特定军事目标及政要实施‘无声清除’…或在人群密集区制造恐慌以达成战略目的…”
“抓捕!”拉罗什怒吼道。巡捕们一拥而上,将在地的霍夫曼博士铐了起来。然而,格伦鲍尔和沈世昌,如同人间蒸发,早己不知所踪!
法租界巡捕房内警铃大作,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拉罗什面色冷峻如铁,笔尖在通缉令上划过,留下力透纸背的签名:“通缉:沈世昌(瑞昌航运),格伦鲍尔(德籍),及‘锚与齿’组织核心成员!危害租界安全,涉嫌多重谋杀及制造、走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各捕房协查!”命令被迅速传达至公共租界和华界巡捕房,但在各方势力盘踞的上海滩,这通缉令能起多大作用,无人敢断言。
陆明远站在窗前,望着暮色中黄浦江的方向,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了重重迷雾:“格伦鲍尔是‘锚与齿’的毒牙,沈世昌现在是他必须拔除的肉中刺!沈世昌唯一的活路,就是带着‘惊鸿散’的样本或者能要挟北方军阀的核心账本,坐船跑路!他只能去码头!”
苏婉清迅速翻查着从研究所缴获的部分货运记录,结合记忆:“吴淞口!瑞昌在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旧船坞,还有两艘报修待检的货轮‘江安号’和‘海顺号’!轮机舱结构复杂,管道纵横,沈世昌痴迷机械,那里是他最熟悉、也最容易设置陷阱的地方!”
拉罗什猛地抓起桌上的警帽扣在头上,眼中燃烧着决战的火焰,他看向陆明远和苏婉清:“最后一局!在码头!沈世昌要抓活的,他嘴里还有更多秘密!格伦鲍尔…生死勿论!”他对着门外厉声下令,“行动队!集合!”
刺耳的警笛撕裂了法租界的黄昏。沉重的铁门打开,拉罗什一马当先,身后是全副武装的精干巡捕。陆明远紧了紧手中的硬木短棍,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苏婉清迅速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医疗包,里面除了急救用品,还有几支她根据“惊鸿散”半张配方连夜尝试配制的、聊胜于无的简易解毒剂。
车队如同离弦之箭,引擎轰鸣着,冲开暮色,朝着黄浦江下游,朝着那片布满锈迹、蒸汽与致命漩涡的钢铁丛林——吴淞口码头,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