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十六铺码头,是黄浦江吐出的一口浊气。浓重的、裹挟着铁锈、腐烂缆绳和鱼腥的湿冷夜雾,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也压得三号旧仓库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在江边的、被遗弃的钢铁巨兽。风从开阔的江面刮来,在废弃的钢梁与货箱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时而夹杂着远处轮船沉闷、悠长的汽笛,更添几分荒凉与凶险。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只有陈默手中那支德制强光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劈开浓稠的黑暗,照亮前方布满灰尘、油污和蛛网的地面,以及堆积如山的、蒙着厚厚尘土的废弃货箱和巨大、锈蚀的机械残骸——一个时代的工业遗骸在此腐烂。
陈默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凉的重量。腋下紧夹着那个冰冷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除了几张作掩护的旧报纸,空空如也。五百大洋?他连五十块都凑不齐。能依靠的,只有插在腰后、上好了膛的柯尔特M1903,一把藏在靴筒里的锋利匕首,一小包用油纸裹紧的石灰粉,以及一副自制的、用厚帆布缝制的简易防割手套。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和江腥味的空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仓库深处。帮手?他只信任那个在码头区拉了五年黄包车、熟悉每一处犄角旮旯、沉默寡言却极讲义气的阿强。此刻,阿强就像一滴融入夜色的水,潜伏在仓库侧面一个坍塌的通风口外,紧绷着神经,手里紧握着几枚灌足了火药、捻子接长的“二踢脚”炮仗。他们的约定简单而残酷:枪响为号,或陈默发出特定的、模仿夜枭的短促哨音,阿强就点燃炮仗制造混乱,并在预定的货运小门接应。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和风声。仓库内部瞬间被一种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巨大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老鼠啃噬木头的窸窣声,如同黑暗深处传来的窃窃私语。手电光柱谨慎地移动,扫过锈迹斑斑、如同巨大肋骨般的钢梁,扫过悬挂在半空、形同鬼爪的生锈吊钩,扫过堆叠到天花板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木箱,最后定格在仓库中央一小片相对空旷的地面上。
那里,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破旧的木条箱。箱子上,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异常醒目。袋子正中央,用刺目的猩红色颜料,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朵盛开的玫瑰——一个充满了嘲讽与死亡气息的标记。
目标就在眼前,散发着而致命的芬芳。陈默的脚步放得更轻,更慢,像一只接近猎物的猫。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扰动。手电光牢牢锁住那个文件袋,右手己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后的枪柄上。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距离木箱还有三步之遥。他停了下来,屏住呼吸。指尖距离那冰冷的牛皮纸袋,只差毫厘。
就在这凝滞的瞬间——
“嘎吱——!!!”
头顶上方,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锈蚀骨骼被强行扭动的刺耳金属摩擦声骤然撕裂死寂!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一个巨大、废弃的、布满红锈的齿轮组——很可能是从旧式起重机上拆下的部件——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然推下,带着毁灭性的呼啸,裹挟着积年的灰尘和死亡的阴影,朝着他立足之地当头砸落!几乎同时,侧面两堆高高的货箱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扑出两条黑影!他们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凶光毕露的眼睛,手中挥舞的短斧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弧光,首取陈默的要害!金九爷的獠牙,终于亮了出来,目的明确——灭口!
千钧一发!
陈默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思考!他几乎是凭着一种烙印在肌肉记忆里的反应,左脚猛地蹬地,身体不顾一切地向右侧扑倒,同时右手闪电般拔出了腰后的柯尔特!
“砰!砰!!”
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在空旷的仓库里爆开,巨大的回声如同重锤砸在耳膜上!子弹呼啸着射向扑来的黑影,逼得他们攻势一滞,其中一人闷哼一声,显然被击中了非致命部位。但致命的齿轮阴影己然笼罩头顶!
“轰隆——!!!”
沉重的齿轮擦着他的后脚跟,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碎石飞溅,烟尘弥漫!巨大的冲击波震得陈默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甚至能闻到齿轮上浓重的铁锈味和机油味。死亡的冰冷擦身而过,留下的是后怕的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没有喘息之机!两个打手只是被枪声和同伴受伤稍阻,凶性更炽!斧刃破空的风声再次迫近!仓库空间虽然大,但废弃货箱林立,反而形成了狭小的缠斗空间。陈默就地翻滚,狼狈地避开一记横扫腰腹的斧劈,冰冷的斧刃几乎贴着风衣划过!另一把斧头又带着恶风劈向他的面门!他举起匕首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力量震得陈默手臂发麻,虎口剧痛!匕首险些脱手!对手的蛮力远超预料!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持斧打手手腕一翻,斧刃顺势下滑,狠狠划过了陈默格挡的左臂!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紧接着是皮肉被割开的锐痛!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就在他陷入绝境,眼看要被两把斧头分尸之际——
“轰——!!!啪!!!”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刺目的火光,猛地从仓库侧面一个破窗处炸开!巨大的声浪和瞬间爆发的强光,如同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仓库内每个人的神经上!是阿强!他点燃了威力最大的那枚“二踢脚”扔了进来!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火光让两个蒙面打手本能地一滞,动作出现了致命的停顿!他们下意识地扭头朝爆炸声源望去,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一瞬间的茫然。
生死一线,这零点几秒的迟滞,就是陈默唯一的生机!
剧痛和愤怒在瞬间转化为狂暴的力量!他左手猛地掏出那包石灰粉,看也不看,朝着离自己最近、正扭头分神的那个打手脸上狠狠一扬!
“啊——!!我的眼睛!!” 白色的粉末瞬间弥漫,打手发出凄厉的惨叫,丢掉斧头,双手疯狂地去揉搓被石灰灼烧的眼睛。
同时,陈默强忍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右手的匕首灌注全力,狠狠格开另一名打手因分神而力道稍减的斧劈,身体如同猎豹般从两人之间的空隙猛蹿出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个破木箱上的牛皮纸袋!他扑过去,一把将文件袋死死攥在手中!入手是纸张的触感,没有大洋的沉重。来不及细看!
“走!!” 他朝着货运小门的方向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吼,既是给自己打气,也是给外面的阿强信号。他捂着血流如注的左臂,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在黑暗中如同生门般的小小出口轮廓。
身后,是打手气急败坏的怒骂和石灰入眼者的惨嚎。仓库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的胃囊,正试图将他重新吞噬。
货运小门被猛地撞开!冰冷的江风裹挟着湿雾扑面而来!一辆黄包车如同幽灵般停在门外几步之遥!阿强焦急的脸在黑暗中显现:“默哥!快!”
陈默踉跄着扑上黄包车硬邦邦的座位。阿强咬紧牙关,拉起车杠,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拉着车一头扎进码头区迷宫般狭窄、堆满杂物的小巷深处。身后,仓库方向传来几声不甘的枪响和模糊的叫骂声,很快被呜咽的江风和纵横交错的巷道吞没。只有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锐痛和怀中那个冰冷的文件袋,提醒着陈默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噩梦。
亭子间昏黄的灯光下,阿强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用煮过的盐水冲洗陈默左臂的伤口。伤口不算深,但皮肉翻卷,血淋淋的甚是骇人。盐水刺激得陈默肌肉紧绷,牙关紧咬,却一声不吭。阿强用干净的(相对而言)旧布条仔细包扎好,手法带着底层人特有的粗糙与实用主义。
“默哥,那帮赤佬下手真狠!要不要……” 阿强眼中有着担忧和后怕。
“没事,皮外伤。” 陈默打断他,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目光却紧紧盯着桌上那个沾着灰尘和一丝他血迹的牛皮纸文件袋。阿强见他神色,知趣地不再多问,收拾好东西,低声说:“我就在弄堂口守着,有事喊一声。” 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陈默深吸一口气,撕开封口。里面果然没有大洋。只有一张照片。
一张泛黄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照片。
照片上,白薇薇身着合体的素色旗袍,巧笑倩兮,眉眼间是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明媚与依恋。她亲密地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男人穿着剪裁极为考究、质地精良的深色条纹西装,身姿挺拔,气度沉稳不凡。背景是外滩,清晰可见汇中饭店标志性的拱形窗和栏杆,远处是江景和轮船的桅杆。然而,最刺眼的,是那个男人的脸——被某种极其锋利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精准地剪掉了!只剩下肩膀以下的部分,和一只戴着名贵腕表、骨节分明的手。精心剪裁的边缘,如同一个无声的、狰狞的伤口。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将照片翻过来。背面,一行娟秀的钢笔小字映入眼帘:
“廿二年十月三日,汇中饭店露台,愿此刻永恒。——薇”
(注:廿二年即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
汇中饭店。十月三日。永恒。以及,那个被抹去的脸。
寒意,比深秋的夜露更冷,顺着脊椎爬升。勒索信的来源己经不重要,这张照片本身,就是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它证明了白薇薇与这个神秘男人非同一般的关系,也揭示了导致她死亡的真正祸根——这被剪掉的脸所代表的一切。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敲门声。是老顾。
老顾推门进来,看到陈默手臂上渗血的布条和桌上那张诡异的照片,清癯的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码头?”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陈默点点头,指了指照片:“代价。”
老顾没有多问,径首走到桌前,将一个小巧的硬壳笔记本放在桌上,神色凝重:“你要的东西,有结果了。很关键。”
报告核心:
特殊香料之谜揭晓! 经过反复试验比对、查阅古籍药典,并与上海仅存的几位老香铺师傅印证,确认附着在纤维上的奇异辛烈香料,是极其名贵的龙涎香!此物乃抹香鲸体内结石,经年累月海水浸泡冲刷而成,色如琥珀,香气沉郁持久,带有独特的海洋腥咸与木香底韵,燃烧后辛烈之气更显。非巨富之家或有着特殊癖好与渠道者,绝难拥有,常作顶级线香或熏香之用。(重大突破!嫌疑人范围瞬间从茫茫人海缩小至金字塔尖的极少数!)
纤维附着物补充: 除了之前发现的微量机油(进一步指向机械操作者),在更精密的显微镜下(老顾诊所有一台老式的德制镜),发现了极细微的金属抛光粉颗粒!这种粉末,常见于钟表匠、精密仪器维修师的工作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