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Paul的自行车轮碾过废品站的泥地,在晨露上轧出两道清晰的痕迹。车后座的木箱里,七十二个粗瓷碗随着颠簸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声音让李桂芬想起守仁堂鼎盛时,每天清晨伙计们摞碗的声响。
她下意识攥紧手中发烫的木头,木头表面的金红色光芒透过指缝,在湿泥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光纹。
"碗......"李桂芬嗓子发紧,"哪来的?"
阿Paul没答话,只是从木箱中取出一个粗瓷碗。碗很旧,边缘有细小的缺口,但内壁却泛着一种奇异的润泽,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润了百年。他将碗递给雪梅,雪梅的指尖刚触到碗沿,颈间的鼎纹就微微一颤——这碗上有"烬生珠"的气息。
"老茶馆地窖,"阿Paul又取出一个碗递给振强,"百货公司地基,还有......"他看向李桂芬,眼神突然变得很深,"省城来的调查组办公室。"
李桂芬浑身一抖。她突然明白这些碗是从哪来的了——这些都是被"烬生珠"力量浸染过的地方,是阿Paul这个"守碑人"暗中标记的坐标。而现在,这些沾染了奇异力量的容器,将成为新卤的载体。
振强接过碗,腕部的金纹突然延伸出几道细线,像活物般爬向碗底。粗瓷碗内壁立刻浮现出淡淡的悬腕手势水痕,仿佛有人刚用这碗喝过水,留下的残印。
"七十二碗,"雪梅轻声说,"对应七十二候。"
李桂芬茫然地看向沸腾的卤锅。她不懂什么"七十二候",但她记得唐守仁说过,一锅好卤要应西时八节,每个节气分三候,一年正好七十二候。守仁堂最鼎盛时,确实会在寒露这天准备七十二碗头道卤,分赠老街坊......
"我......"她刚开口,阿Paul就把一个粗瓷碗塞进她手里。
碗很凉,凉得她一个激灵。更让她震惊的是,碗底竟然粘着一小片焦黑的纸屑——是那份被她撕碎的联营合同!纸片上还能看见半个鲜红的公章,像一块丑陋的疤。
"这......"李桂芬的手开始发抖。
"倒卤。"阿Paul简短地说。
锅中的卤水己经变成琥珀色,表面浮着一层极薄的金膜。振强悬腕于锅上,雪梅则手持长柄木勺,勺柄上刻着与李桂芬手中木头一模一样的悬腕刻痕。
"第一碗。"雪梅舀起一勺卤,手腕轻转。琥珀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落入李桂芬捧着的碗中。
"哗——"
卤水接触碗底的瞬间,那片焦黑的合同残片突然卷曲起来,发出"嗤嗤"的声响,竟在卤水中慢慢舒展、变白,最后化成一缕轻烟消散了。而碗壁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淡淡的手印——不是悬腕手势,而是一个女人拼命抓握的痕迹,指节分明,透着绝望。
李桂芬的眼泪"啪嗒"砸进碗里。那是她的手印。是她在联营合同上按下手印时,留在省城办公室茶杯上的痕迹。
"第二碗。"雪梅的声音平静无波。
阿Paul递来第二个碗。这个碗内壁布满细小的裂纹,裂纹中渗着可疑的暗红色。当卤水注入时,那些裂纹竟然开始自行弥合,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像是有人在咬牙忍耐疼痛。
一碗接一碗。
每注入一碗卤,就有一处伤痕被治愈,一段罪孽被洗涤。有的是被大火灼烧的裂痕,有的是官僚主义留下的茶垢,有的是投机取巧沾染的铜臭......
当第六十六碗卤注入时,李桂芬突然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手中那块木头的光芒己经炽烈到无法首视,木纹中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金红色的光液,一滴一滴落入碗中。
"这是......"她哽咽着问。
"你的碗。"振强说。
雪梅接过第六十六个碗——碗底赫然粘着一小块木屑,是从堂印木头上磨下来的。当卤水注入时,那块木屑竟然开始逆生长,重新延伸出木质纤维,在碗底拼出一个残缺的"仁"字。
李桂芬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的泪水冲开了脸上的血痂,在泥地上汇成一小片咸涩的水洼。阿Paul默默把最后六个碗排成一列,碗与碗之间的阴影连起来,竟是一个完整的悬腕手势投影。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
废品站的矮墙上,不知何时落满了麻雀,它们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七十二碗卤水在晨光中渐渐冷却、凝固,变成七十二块晶莹剔透的凉粉。每块凉粉内部,都悬浮着一个完整的悬腕手势,像被封存的琥珀。
振强收回悬腕的手,腕部的金纹己经蔓延到掌心,形成一个完美的秤形。
"悬腕即堂,"他看向远处城市升起的炊烟,"心秤为证。"
阿Paul突然吹了声口哨。麻雀们呼啦啦飞起,在空中组成一个巨大的悬腕手势,掠过城市上空,向省城方向飞去。
雪梅扶起哭到脱力的李桂芬,将第六十六碗凉粉放在她手里:"吃了它。"
凉粉入喉的瞬间,李桂芬尝到了血的味道,泪的味道,还有......一种她以为永远失去的,名为"仁"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