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海战的硝烟尚未散尽,李鸿基便站在了钦差行辕的书房里。
窗外珠江呜咽,窗内烛火跳跃,映着林则徐眉宇间深重的忧色。
“英夷狼子野心,断不会因九龙一败而敛爪牙。”
李鸿基的声音斩钉截铁,手中陨铁剑柄的晶簇在袖底微微发烫,“今日受挫,明日必以更烈之焰卷土重来——印度之兵船,本土之援军,皆在途中!”
林则徐猛地抬眼,那双锐利如鹰的眸子死死锁住李鸿基:“依你之见?”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李鸿基踏前一步,语如金石交鸣,“九龙之胜,乃天时地利人和,兼有将士用命,更有几分侥幸。
若此时示弱,英夷必视我怯懦,气焰更炽!唯有趁其新败,立足未稳,以雷霆之势,彻底斩断其爪牙深入我疆土之念!”
他目光灼灼,首刺林则徐心底:“大人,禁烟是断其财路,九龙是挫其凶锋。此二者,己是不死不休之局!退一步,非但不能换来海晏河清,只会令其步步紧逼,索求无度!
届时,割地?赔款?大人,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不死不休…”林则徐低声重复,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案上划出一道深痕。
九龙炮台的捷报墨迹未干,但眼前这年轻道士(或者说,这自称来自未来的异人)所言,字字句句都敲在他心头最沉重的警钟之上。
他何尝不知?只是朝廷掣肘,琦善掣肘,国力疲敝…无数绳索捆缚着他。
他霍然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沉沉夜色:“你说得对。退无可退,唯有死战!”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然战端一启,便是倾国之力。本官能做的,便是倾尽所有,让这广州城,成为英夷啃不下的硬骨头!
你那些…救人之药,所需银钱、药材、人手,尽管开口!广州城内,凡本官能调拨之资源,予你全力支应!”
“谢大人!”李鸿基深深一揖。白云观废墟上的药方残灰,终于在此刻燃起新的希望。
城西水门船坞深处,焦油与铁锈的气味浓烈刺鼻。
几盏防风马灯将几条改装中的火船映照得如同蛰伏的巨兽。
几十名天地会残部与收拢的船工、烟民肃立,目光齐刷刷投向中央的李鸿基与刀疤香主。
刀疤吊着受伤的胳膊,独眼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怆、或坚定的面孔,声音嘶哑却如洪钟:“九龙外海!咱们兄弟的血没白流!红毛鬼的‘窝拉疑’号,吃了咱们的火船,烧得它妈都不认得!这是谁领着咱们干的?!”
“李道长!”人群爆发出低沉的吼声。
“总舵主洪二爷的血仇未报!白云观被狗官琦善一把火烧成白地的账没算!”
刀疤猛地指向李鸿基,“如今,李道长有济世良方救人,更有胆魄带着咱们跟红毛鬼、跟狗官拼命!这广州城里,天地会‘青莲堂’的香主之位,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老子‘刀疤’第一个服气!愿奉李道长为香主,领着咱们‘保民军’,杀洋鬼,除国贼,护我桑梓!谁赞成?谁反对?!”
“奉李道长为香主!”
“杀洋鬼!除国贼!”
“护我桑梓!”
吼声在幽闭的船坞中激荡回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李鸿基按剑而立,陨铁剑柄传来滚烫的脉动,仿佛与这沸腾的热血同频共振。
一张张由天地会残存力量、市井耳目、甚至部分底层绿营兵丁编织成的无形巨网,正缓缓沉入他的掌心。
力量带来责任,更带来无边的凶险。
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船板,望向巡抚衙门的方向——那里,一条阴冷的毒蛇,正盘踞在权力的阴影里。
巡抚衙门后堂,熏香袅袅,却驱不散琦善脸上的阴霾。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鸽卵大小、温润生晕的南珠,听着佟维的低声回报。
“……林则徐对那妖道李鸿基越发倚重,不仅拨付大量银钱助其制药,更默许其收拢天地会残党,号曰‘保民军’,气焰嚣张!九龙一役,那些火船……”
“够了!”琦善猛地将南珠拍在桌上,发出沉闷一响。他细长的眼中寒光闪烁,“林少穆……好手段!借妖人之力,收买人心,抗拒王命!他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我这个钦差?!”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算计:“天地会?保民军?哼,一群乌合之众,翻不起大浪。
林则徐想靠这些泥腿子和妖术对抗英夷坚船利炮,痴人说梦!让他折腾,待其碰得头破血流,自有圣上降罪!”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货’呢?义律那边催得紧。”
佟维连忙躬身,脸上堆起谄媚又隐秘的笑容:“中堂放心!‘黑鹞子’亲自押运,走的是内河‘福记’粮船队的路子,夹层做得天衣无缝,今夜子时便能绕过虎门,首抵伶仃洋外接应的英船。
都是上等的‘公班土’(印度产优质鸦片),五百箱!按约定,三成利,折算成金条,己存入澳门‘怡和’洋行中堂您的秘密户头。”
琦善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仿佛在聆听一曲美妙的乐章:“嗯…林则徐在明处打生打死,禁烟销烟,断人财路。
咱们在暗处,总得给那些指望着这口‘福寿膏’续命的‘爷们’一条活路,也给英夷一点‘念想’。记住,手脚干净,万不可让林则徐抓到把柄!此时,还不是和他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喳!”佟维心领神会,无声退下。
烛光摇曳,映着琦善半明半暗的脸,那眼底深处,是对林则徐功绩的嫉恨,对权力的贪婪,以及对那滚滚而来的黑色黄金的无尽欲望。
他拿起那颗南珠,对着烛光欣赏着它流转的光华,喃喃自语:“林少穆啊林少穆,你这‘林青天’的名声,又能护你几时?待你与英夷拼得两败俱伤,便是本官收拾残局,重开贸易,坐享其成之时!”
窗外的夜,浓稠如墨,将巡抚衙门的飞檐斗拱吞噬。一场无声的较量,在硝烟与金钱的腥气中,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