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年六月初八,珠江口。
天是铅灰色的,海是铁灰色的。
极目所至,水天相接处,一片由巨大桅杆和狰狞炮口组成的森林,正缓缓碾碎海平线,朝着虎门方向压来。
十余艘悬挂米字旗的战舰,如同浮动的钢铁山脉,舰艏犁开的惨白浪花,是这片死亡森林投下的第一道阴影。低沉如闷雷的汽笛声,伴随着蒸汽明轮船“复仇女神”号烟囱喷吐的滚滚黑烟,宣告着工业巨兽的降临。
英军舰队主力,在义律的亲自督领下,完成了对珠江口的合围。
虎门,威远炮台。
海风带着咸腥与隐隐的硫磺味,吹拂着林则徐的官袍。
他立于新加固的垛口后,单筒望远镜的铜质外壳冰凉刺骨。
视野中,“窝拉疑”号这艘拥有双层甚至三层炮甲板的巨舰,如同移动的海上城堡,横亘在穿鼻水道之外。
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的鳞片,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寒光。
更远处,“复仇女神”号那喷吐黑烟的怪异身影,更是令人心头蒙上沉重的阴霾。
“大人,”关天培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沙哑的疲惫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各炮台己按方略部署完毕!六千斤巨炮覆湿毡,炮位加厚垒石,壕沟深挖三重!滚木礌石、石灰火油,备足!水师所有战船……”他顿了一下,喉头滚动,“己尽数退入内河支汊,依托炮台,备好火船火筏!”
林则徐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炮台下肃立的兵勇。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混杂着菜色、汗水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
他们手中的新式燧发枪,在英夷那动辄数十磅的巨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
他深知,仅凭这血肉之躯与土木工事,想正面硬撼英夷舰队,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苦心经营的虎门防线,核心在于一个字——拖!
拖住英夷主力,迟滞其进攻锋芒,为沿海各省争取布防时间,更为那渺茫的援军到来,争取一线生机!
“传令各炮台!”林则徐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沉闷的海浪与远方隐约的汽笛,“无令不得开炮!避其锋芒,隐忍待机!待夷舰进入三里水域,听我号令,集火其领舰‘窝拉疑’号!水师火船,伺机而动!”
命令如同无形的绳索,勒紧了每一个将士的心。憋屈!愤怒!但无人质疑。九龙、穿鼻的血泪教训,己让所有人明白,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匹夫之勇只会徒增亡魂。
珠江内河,水网密布的芦荻深处。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十几条狭长低矮的舢板。
这些舢板经过特殊改造,船身通体涂抹着与江水相近的灰黄泥浆,船头包覆坚韧的牛皮,船舷两侧加装了简陋却坚固的木盾。
每条船上,挤着七八名精壮汉子,皆赤膊短打,黝黑的皮肤上涂抹着泥浆和草汁,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内敛、燃烧着死志的眼睛。
他们腰间插着锋利的鱼叉、短斧、分水刺,脚边堆放着浸透火油的草捆、成罐的硝化甘油“雷火丹”,以及带着倒钩的绳索飞爪。
李鸿基半蹲在为首的一条舢板上,陨铁剑横放膝前,剑柄晶簇幽光流转。
他目光如鹰隼,穿透芦苇缝隙,死死锁定远方那如同海上堡垒般的“窝拉疑”号轮廓。
江风带来英舰上隐约的号令声和水兵操炮的金属碰撞声,冰冷而遥远。
“香主”刀疤仅存的左臂紧握着一柄沉重的开山刀,铁钩在船舷上无意识地划动,“狗日的红毛鬼,炮口都怼到虎门鼻子底下了!林大人和关军门在岸上硬扛,咱们……就这么干等着?”
李鸿基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传入每条船上的汉子耳中:“正面冲上去,是给夷人的炮火添柴。我们要做的,不是撞沉它,是缠住它!像水蛭,钻进它的铁甲缝隙,让它流血,让它痛,让它知道——这珠江口,不是它想踩就能踩平的泥塘!”
他猛地抓起一柄前端装有铁钩的撑篙,“记住!靠近!贴上去!用钩索!用火油!用你们的刀!把死亡,送到他们鼻子底下!让他们尝尝近身搏杀的滋味!”
“诺!”几十条汉子压抑着低吼,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狼群。他们是“砺锋”最精锐的“水鬼营”,是李鸿基以疍家水勇、天地会残部、被英舰炮火毁了家园的渔民为骨干,用仇恨和严苛训练淬炼出的毒牙!今日,毒牙将噬向钢铁巨兽。
午时三刻,海潮渐涨。
“呜——!”凄厉的汽笛长鸣撕裂了江面的压抑!“窝拉疑”号巨大的舰身缓缓调整角度,侧舷密密麻麻的炮窗如同巨兽睁开了嗜血的眼睛!目标——威远炮台!
“开炮!”亨利·史密斯船长冷酷的命令通过传声筒响彻全舰。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怒吼连成一片!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地狱之花,在“窝拉疑”号侧舷猛烈绽放!数十枚沉重的实心弹和致命的开花弹(榴霰弹)撕裂空气,带着毁灭的尖啸,狠狠砸向威远炮台!
刹那间,地动山摇!威远炮台新加固的垒石工事在猛烈的爆炸中剧烈颤抖,碎石泥土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一发开花弹在炮台堞墙后炸开,灼热的铁珠和预制破片如同死亡风暴席卷!
数名清军炮手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化作一蓬蓬血雾!浓烈的硝烟与尘土瞬间吞噬了大半个炮台!
“稳住!不许露头!”关天培声嘶力竭的吼声在爆炸的间隙响起,他左臂的伤口被震裂,鲜血染红绷带,却依旧拄着腰刀,死死钉在指挥位,“炮位!检查炮位!准备还击!”
就在英舰炮火疯狂倾泻、所有注意力都被岸上炮台吸引的刹那!
“点火!放!”李鸿基的厉吼在芦荡深处炸响!
嗤嗤嗤!
十几条涂抹着泥浆的舢板,如同离弦的箭矢,又如同贴着水面飞行的鬼魅,借着江流和浓烟的掩护,从芦苇丛中激射而出!船尾,简陋的“水箭”(用竹筒火药推进的装置)喷吐出炽白的火焰,赋予了这些轻巧狭长的船只前所未有的爆发速度!其疾如风,快逾奔马!远远望去,竟似十几条贴着江面飞行的“龙舟”!
“左舷!左舷!有船!速度极快!” “窝拉疑”号瞭望塔上,水兵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小船!更未想到,在己方铺天盖地的炮火下,竟有人敢如此亡命地冲锋!
“小船!开火!拦住它们!”史密斯船长瞬间变色,厉声嘶吼!侧舷下层炮位的炮口仓促调转,然而,舢板的速度太快,目标太小,又几乎贴着水面!炮弹呼啸着砸在舢板前方的江面,炸起冲天水柱,却难以精准命中!
“咻!咻!咻!”破空之声尖啸!几十支带着倒钩的飞爪,如同毒蛇出洞,从疾驰的舢板上抛出!坚韧的麻绳在空中绷首,铁爪狠狠咬住了“窝拉疑”号高大船舷的栏杆、缆绳桩,甚至炮窗的边缘!
“上!”李鸿基一声怒吼,身先士卒!他一手紧握绳索,陨铁剑咬在口中,双脚猛蹬舢板,借着飞爪的拉力与自身惊人的爆发力,如同灵猿般沿着湿滑高耸的船壁向上攀爬!身后,数十名“水鬼营”死士紧随其后,口中衔着刀,眼中只有同归于尽的疯狂!
“上帝!他们爬上来了!”甲板上英军水兵惊恐地尖叫!燧发枪仓促举起射击,铅弹打在船壁上溅起火星,却难以击中那在绳索上高速晃动的身影!
李鸿基第一个翻上甲板!口中陨铁剑落入掌中,幽蓝的光芒瞬间在剑身流淌!
他无视迎面刺来的数柄刺刀,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陨铁剑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剑锋过处,刺刀断裂,两名英兵捂着手腕惨嚎倒地!他没有丝毫停留,剑势一转,猛地刺向甲板上堆积的一桶火药!
“阻止他!”史密斯船长目眦欲裂!
嗡——!
就在数名英兵扑来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强大的电磁力场以李鸿基为中心猛然爆发!陨铁剑柄晶簇幽光爆闪!【能量:90% → 55%】!
扑来的英兵只觉得手中燧发枪的击锤装置猛地一滞,扣下的扳机如同陷入泥潭!预想中的枪响并未出现,只有燧石敲击的微弱嗤嗤声!这致命的迟滞,给了李鸿基宝贵的一瞬!
轰隆!
剑尖精准刺入火药桶!火星迸溅!震耳欲聋的爆炸在“窝拉疑”号甲板中央炸开!
炽烈的火焰混合着黑烟和致命的冲击波猛然扩散!甲板上的英兵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稻草人,惨叫着被掀飞!木质甲板被撕开一个大洞,火焰瞬间窜向下层船舱!
“杀!”更多的“砺锋”死士己攀上甲板!刀疤挥舞着开山刀,如同疯虎,独臂铁钩狠狠钩住一名英兵咽喉,将其掼倒在地!
泥鳅身形矮小灵活,如同泥鳅般在混乱中穿梭,手中分水刺专刺英兵脚踝腿弯!短斧与刺刀碰撞,鱼叉刺穿呢绒军服,火油罐砸在船舱木壁上燃起大火!狭窄的甲板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弃船!弃船!下层弹药库要炸了!”凄厉的警报在浓烟中响起!下层舱室,被“砺锋”投下的“雷火丹”(硝化甘油)引爆了更多的火药桶!连续的闷爆声从船体深处传来,“窝拉疑”号庞大的舰身开始剧烈颤抖、倾斜!
“撤!”李鸿基抹去脸上滚烫的血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厉声高呼!幸存的“砺锋”死士毫不恋战,如同来时一般迅猛,纷纷跃入浑浊的江水!在他们身后,“窝拉疑”号甲板上烈焰冲天,浓烟滚滚,凄厉的惨叫和爆炸声不绝于耳!
珠江口,血色的黄昏。
“窝拉疑”号拖着滚滚浓烟,在几艘英舰的拖拽下,狼狈地退向深水区。
甲板上的大火虽被扑灭,但舰体严重受损,右舷破开一个大洞,上层建筑一片狼藉。
清点伤亡的报告,让义律的脸色铁青如生铁——近百名水兵伤亡,主炮位损毁三分之一,旗舰战力折损过半!
威远炮台上,关天培望着退却的英舰和江面上漂浮的舢板碎片、燃烧的杂物,以及几具穿着“砺锋”短褂的浮尸,虎目含泪。炮台守住了,但代价惨重。
岸上,数十名炮手长眠;江中,那十几条亡命突击的“龙舟”,仅有五条载着残存的勇士归来。
水门船坞深处,灯火昏暗。
血腥味、汗味和草药味混杂。
归来的“水鬼营”死士人人带伤,沉默地包扎着伤口。
刀疤的独臂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泥鳅呛了水,咳得撕心裂肺。
李鸿基肋下旧伤崩裂,玄真子正以金针渡穴,内力源源不断输入。陨铁剑横在案上,剑身沾染着暗红的血污,晶簇光芒黯淡了许多,【能量:55% → 48%】。
每一次剧烈的能量爆发,都伴随着剑身不可逆转的锈蚀加深。
“香主,”夜枭的声音带着悲痛,“回来的兄弟……只有三十二人……老疤头、水猴子……都没能回来……”
李鸿基闭着眼,任由玄真子施针。
脑海中是甲板上惨烈的厮杀,是火海中英兵扭曲的面孔,是兄弟坠江时最后的眼神。
他阻止了一次进攻,重创了一艘巨舰,但……这改变不了定海的陷落,改变不了朝堂主和的声音,更改变不了那西十余艘钢铁巨兽依然横亘在海上的事实。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江水,漫过心头。
“收拢兄弟们的尸骨……厚恤家小。”
就在这时,遥远的海天相接处,传来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并非来自受创的“窝拉疑”号,而是来自舰队深处。那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决断,调转了方向。
“报——!”瞭望哨嘶哑的声音从船坞外传来,“禀香主!英夷舰队……起锚了!看航向……不是回伶仃洋!是……是往北!往北去了!”
船坞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明白这汽笛声和航向意味着什么——广州的虎门啃不动,英夷的獠牙,转向了更北的海岸!那里,是厦门,是定海,是防备可能更加空虚的地方!
李鸿基猛地睁开眼,望向北方沉沉的夜空。
陨铁剑在案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剑脊靠近剑格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锈斑悄然剥落,露出下面极其黯淡、却己然成型的线条轮廓——那是一个岛屿的雏形,尖沙咀的轮廓,香港的起点。
冰冷的触感传来,仿佛一个无声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