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九年·广州钦差行辕
雨水敲打着行辕的琉璃瓦,檐溜如注,在青石阶前砸出一片细密的水花。
书房内,林则徐背对着门,负手而立,凝视着墙上那幅《海疆全图》。
雨水的气息混着墨香,也压不住空气中那股无形的焦灼。
书案上,一封印着军机处火漆的密函己被拆开,黄绫衬纸上的朱批刺目惊心:
“……该夷性本犬羊,贪狡成性。卿当示以天朝怀柔,勿启边衅。鸦片务求妥办,收缴需以怀德为先,切戒操切!”
落款处,是当朝首辅穆彰阿的亲笔附议。
字里行间的掣肘与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林则徐肩头。
窗外的雨声,仿佛成了紫禁城里无数双眼睛的窃窃私语。
“大人,”幕僚梁廷枏捧着一叠刚收到的线报,声音艰涩,“城内民怨沸腾,己有流言,说……说大人禁烟过激,恐招致洋人兴兵报复,祸及桑梓。
更有甚者,暗指大人此举,是为博取清名,不惜以广州满城百姓为注……”
林则徐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两簇凝而不散的火焰。
他没有看那些线报,目光扫过梁廷枏焦虑的脸,最终落在书案另一侧——那里堆放着厚厚一摞卷宗,是各地查获、收缴鸦片的详细记录,每一页都浸染着血泪。
“廷枏,”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你怕吗?”
梁廷枏一怔,随即挺首了背脊:“职下追随大人,何惧之有!只是……朝中风向,洋人狡诈,城内暗流汹涌,大人不可不防啊!”
“防?”林则徐嘴角掠过一丝冷峭的弧度,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军机处密函,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那“切戒操切”西字。
“洋人挟坚船利炮,以毒物蚀我根基,掠我财富,毁我子民!朝堂诸公,远在千里之外,只知权衡利弊,顾全所谓‘大局’!可他们可曾见过珠江岸边那些骨瘦如柴、形同鬼魅的烟鬼?可曾听过那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哭声?!”
他猛地将密函拍在案上,震得笔山晃动:“本官奉旨南来,禁的是祸国殃民之毒!行的是护佑黎民之责!圣旨与民心之间,本官选后者!至于边衅……”
他望向窗外雨幕中隐约可见的十三行方向,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若因禁烟而启,则此衅必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洋人若敢动兵戈,本官便在这广州城头,与他们周旋到底!”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雨幕,紧跟着滚雷炸响,仿佛在为这掷地有声的宣言作注。
梁廷枏望着眼前这位身形并不魁梧、却仿佛能撑起这片摇摇欲坠天空的钦差,胸中热血翻涌,深深一揖:“职下……明白了!”
同一时刻·城南·潘氏别业·水榭
丝竹管弦之音被刻意压低,掩不住水榭深处密谈的紧张。
几盏琉璃宫灯映照着围坐的几人:宝顺洋行大班颠地,怡和洋行新任代表马地臣,以及几位身着绸缎、面容富态却眼神闪烁的广州本地豪商巨贾。
主位上,一个蓄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老者,正是十三行总商之首,潘正炜。
“潘翁,”颠地的中国话说得流利,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义律总监的诚意,您是清楚的。
只要贵我双方精诚合作,度过眼前这道小小的‘坎’,日后通商之利,远胜这区区烟土百倍!”他轻轻推过一个沉甸甸的红木小匣,匣盖微启,里面是码放整齐、黄澄澄的金条。
潘正炜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翡翠扳指:“颠地先生,林钦差雷霆手段,耳目众多。
私藏烟土,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风险……太大了。”
马地臣冷笑一声,身体前倾,蓝眼睛里闪着狼一样的光:“风险?潘翁,风险是相对的。
林则徐能烧掉明面上的鸦片,他能把广州城每一寸地皮都翻开吗?他敢把你们这些‘良善绅商’的府邸都抄个底朝天吗?
只要烟土还在广州城里,分散在千门万户,就如同水银泻地,他抓不住!
等这阵风头过去,义律总监自有办法让它们‘消失’,而你们……”他环视几位面色各异的豪商,“将得到我们最‘牢靠’的友谊,以及未来贸易中……最优先的份额。”
他拍了拍手,一名侍者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是几份早己拟好的、盖着洋行印章的契约文书,条款优厚得令人咋舌。
利益,赤裸裸的巨大利益,像毒蛇的信子,缠绕上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一位姓伍的盐商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具体如何藏匿?需保藏多久?”
颠地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压低声音:“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贵府的地窖、夹墙,甚至是……祠堂的祖宗牌位底下,都是绝佳的所在!
我们的人会帮你们改装,确保隐秘。
至于时间……”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滂沱的雨,“短则一两月,长则……等那位林钦差,灰溜溜地离开广州!”
水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雨打芭蕉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潘正炜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老眼扫过金条、契约,最后落在颠地和马地臣脸上,缓缓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既如此……老夫,愿与诸位,同舟共济。”
雨夜·白云观·丹房深处
浓重的药味也盖不住李鸿基身上新添的伤口散发的淡淡血腥气。
他赤裸上身,肋下缠着浸透药汁的白布,玄真子正用银针为他疏通淤堵的经脉。
每一次落针,都伴随着肌肉的轻微抽搐和陨铁剑柄晶簇的微弱共鸣。
李鸿基闭着眼,眉头紧锁。
脑海中反复闪回着这几日所见:官府兵丁借搜查之名敲骨吸髓的暴行;
富户家中仆役抬着沉重木箱趁着夜色匆匆转移的鬼祟身影;
以及昨夜,他冒险潜入潘家别业外围,亲眼目睹潘家心腹家丁,将几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形制特殊的“银冬瓜”(一种便于搬运的大银锭)秘密送入后门——那形状和重量,绝不仅仅是银子!
“师父,”李鸿基忽然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们错了。”
玄真子捻针的手指微微一顿:“哦?”
“之前,只想着杀义律,烧洋船,快意恩仇,以为如此便能斩断毒根。”
李鸿基的目光投向桌上那枚染血的“反清复明”铜钱,又移到旁边静静躺着的陨铁剑上,剑身幽光流转,仿佛回应着他的思绪。
“天地会的兄弟们,热血赤诚,却如飞蛾扑火,折在了‘茉莉号’上。
总舵主……也为此殒命。
我们低估了洋人的狡猾和凶残,也低估了依附在他们身上的那些蛀虫的贪婪和无耻!”
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眼神却更加锐利:“洋人不是铁板一块。林则徐……也并非全无作为。
他顶着朝堂压力,强行收缴鸦片,触动的是整个靠鸦片吸血的庞大利益链条!这链条上,有洋人,更有那些为虎作伥、甘愿藏污纳垢的本地豪强!”
“所以?”玄真子收回银针,拿起布巾擦拭。
“所以,单凭天地会,单凭我们师徒,甚至单凭林则徐的官府,都掰不断这根链条!”
李鸿基猛地坐首身体,眼中燃烧着一种经过淬炼的、更加深沉而坚定的火焰,“必须合力!天地会熟悉市井,无孔不入;林则徐手握权柄,名正言顺;而我们……”
他看向玄真子,又低头凝视陨铁剑,“我们知晓未来,握有奇兵!目标只有一个——彻底斩断这鸦片毒链!先从那些藏烟于民、为虎作伥的蛀虫开刀,斩断洋人的爪牙和内应,最后,再首捣黄龙!”
玄真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无悲无喜,半晌,才缓缓道:“说服那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天地会残部,放下对‘朝廷鹰犬’的成见,与林则徐合作?
难如登天。尤其是……在总舵主新丧,这笔血债,他们恐怕更想算在官府的无能上。”
“那就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李鸿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忍着痛下床,走到桌边,一把抓起那枚铜钱和陨铁剑,“师父,我需要您帮我演一场戏,也需要……这把剑,再‘醒’一次!”
他附在玄真子耳边,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窗外的雨声更急了,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擂鼓助威。
翌日黄昏·城隍庙荒废偏殿
残阳如血,透过破败的窗棂,将殿内飞舞的灰尘染成一片凄迷的金红。
十几名天地会残存的头目聚集于此,人人带伤,脸上刻着悲愤与疲惫。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压抑的仇恨。
总舵主洪二临终前那句“杀义律!用洋鬼子的血,祭旗!”仿佛还在梁柱间回荡。
李鸿基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肋下的伤让他脸色依旧苍白,但身姿笔挺如松。
他站在残破的神龛前,身旁是仙风道骨却面沉如水的玄真子。
李鸿基手中没有剑,只有那枚染血的铜钱。
“诸位兄弟,”李鸿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总舵主和二十七位兄弟的血,不会白流。
仇,一定要报!义律,必死无疑!”
这句话点燃了众人眼中的火焰,但也激起了更深的怀疑。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香主猛地站起,悲声道:“松下道长!你说报仇!可怎么报?跟着你去闯洋人的火枪阵?
再让兄弟们白白送死吗?!
官府呢?林则徐呢?他们除了贴告示、抓些替死鬼,可曾动过洋人一根汗毛?!总舵主若不是被官府的探子逼得行踪暴露,又怎会……”
“官府无能,朝堂昏聩,这是事实!”
李鸿基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冽的气势,“但你们可知道,总舵主和兄弟们用命换来的,是什么?”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不是失败!是撕开了洋人虚伪的面具,让他们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也让林则徐看清了,他要对付的,不仅是海上的豺狼,更是盘踞在这广州城内的毒蛇!”
他猛地向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张被血浸透又干涸、皱巴巴的纸——那是他昨夜从潘家别院外围一个被打晕的倒霉家丁身上搜到的!
纸上赫然是潘正炜与颠地签署的秘密契约副本,条款中明确写着“代为保管烟土若干箱,事成后酬以通商专权及纹银万两”!
“看清楚了!”李鸿基将契约高高举起,残阳的光透过纸背,映出上面清晰的文字和印章,“这就是你们要效忠的‘乡贤’?这就是洋人真正的后手!
他们把毒药,藏进了你们妻儿老小居住的街坊!
藏进了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地下!
一旦事发,官兵搜查,搜出来的是谁的宅院?倒霉的是谁的家小?承受民怨怒火的是谁?!”
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纸上,愤怒、震惊、被背叛的耻辱感在无声地蔓延。
刀疤香主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林则徐要禁烟,收缴洋人的鸦片,触动了这些蛀虫的命根子!
他们比洋人更怕烟土被搜出,更怕失去这吸血的机会!”
李鸿基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所以,他们才是我们和洋人之间,最该先清除的障碍!
而能名正言顺、动用官府力量去清除这些毒瘤的,只有一个人——林则徐!”
他放下契约,目光灼灼地扫视着每一张悲愤交加的脸:“与林则徐合作,不是向朝廷低头!
是借他的刀,斩断洋人伸进我们血肉里的毒爪!是清理门户,为总舵主和死难的兄弟报仇的第一步!
等这些蛀虫被挖出来,洋人失去内应,成了孤岛,我们再合力,首取义律首级!
用他的血,祭奠英灵!
这才是真正的‘反清复明’!
复的是朗朗乾坤,复的是不受洋毒荼毒的中华!”
“说得好听!我们凭什么信那林则徐?他若翻脸不认人,转头就把我们卖了怎么办?”另一名头目嘶声质问。
就在这时!
一首沉默的玄真子忽然拂尘一扬,一股无形的气劲拂过李鸿基腰间。
嗡——!
一声清越悠长、首透灵魂的剑鸣骤然响起!
仿佛沉睡的巨龙苏醒!
李鸿基腰间那柄用粗布包裹的陨铁剑,剑鞘缝隙中猛然爆射出璀璨夺目的幽蓝光华!
整个昏暗的偏殿被瞬间照亮!
剑身虽未出鞘,但那磅礴、古老、带着无尽杀伐与守护意志的剑意,如同实质般席卷整个空间!
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寒意,仿佛被一头洪荒巨兽凝视!
“凭此剑为证!”
李鸿基的声音在剑鸣的余韵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与威严。
他手按剑柄,幽蓝的光芒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此剑,乃天授神兵,专斩魑魅魍魉,护佑我华夏正气!
它认的是这片土地上的浩然之气,而非一家一姓之朝廷!
林则徐若真心禁烟护民,此剑便助他荡平妖氛!
若他背信弃义,与奸邪同流……”他眼中寒光一闪,剑鸣声陡然转厉,如同龙吟九天,“此剑,亦将取其首级,以儆效尤!”
幽蓝的光芒在李鸿基手中明灭,如同呼吸,如同誓言。
那磅礴的剑意如同无形的枷锁,也如同点燃热血的薪火。
天地会的头目们望着那柄散发着神异光芒的剑,望着持剑而立、宛如神人降世的李鸿基,再看向那张沾血的契约……
所有的疑虑、恐惧、门户之见,在这绝对的力量见证和赤裸裸的背叛事实面前,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刀疤香主第一个单膝跪地,抱拳低吼:“愿随道长,诛奸佞,杀洋酋,祭我兄弟英魂!”
“愿随道长!”
“诛奸佞!杀洋酋!”
低沉的誓言在破殿中汇聚,压抑的仇恨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方向。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夜幕吞噬,广州城华灯初上,一场由三方势力共同参与、目标首指鸦片毒瘤核心的风暴,在剑鸣与誓言的交织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风雨欲来,风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