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九年·广州钦差行辕·签押房
烛火通明,映照着墙上悬挂的巨幅《广州府城厢图》。
林则徐立于图前,指尖蘸着朱砂,在密密麻麻的街坊里巷间,划出一道道醒目的红圈。
每一道红圈,都代表着一处查实或存疑的藏烟之所,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大人,名单在此。”
梁廷枏捧上一本厚厚的册页,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难掩兴奋,“按大人钧令,以‘清查积欠、厘定商税’为名,三日排查,共查获可疑烟土藏匿点西十七处!
其中,潘正炜、伍秉鉴等十三行巨商府邸地窖、夹墙内,起获烟土尤巨!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林则徐接过名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个个显赫的名字,指尖在“潘正炜”三字上重重一顿。他并未立刻下令抓人,而是转向梁廷枏:“民情如何?”
梁廷枏精神一振:“百姓拍手称快!尤其是那些被豪强欺压、或受烟毒所害之家,皆言大人乃‘林青天’再世!
先前那些诋毁大人‘操切’、‘激变’的流言,不攻自破!更有受蒙蔽藏烟的小户,主动向官府告发,以求宽宥!”
“好!”
林则徐眼中精光一闪,将名册重重拍在案上,“传令!即刻点齐抚标兵勇、督标亲兵,封锁名单所列所有府邸、货栈、祠堂!
涉案人等,无论官绅商贾,一体锁拿!
所获烟土,全部押运至虎门,与洋商所缴鸦片一并销毁!
本官要让天下人看看,勾结洋夷、毒害同胞者,是何下场!”
“得令!”梁廷枏领命欲行。
“慢!”林则徐抬手,语气转冷,“传谕各营:执法务须严明!凡借机敲诈勒索、滋扰无辜良善者,立斩不赦!
本官要的是荡涤毒氛,还广州一个朗朗乾坤,而非制造新的冤狱!”
“遵命!”梁廷枏深深一揖,快步离去。
命令如惊雷炸响。
顷刻间,广州城兵马调动,一队队顶盔贯甲、杀气腾腾的兵丁高举火把,在夜色中扑向一座座深宅大院。
铁链撞击声、门板碎裂声、惊惶哭喊声、兵丁的厉声呵斥声骤然撕裂了城市的宁静。
火光映照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豪商巨贾、地方乡绅,面如死灰地被从锦被绣榻中拖出,押上囚车。
一箱箱裹着油布、散发着甜腻恶臭的鸦片从地窖、夹墙、甚至祖宗牌位下被起出,堆积如山,在火把下闪烁着罪恶的光泽。
同一夜·广州将军府·暖阁
气氛与钦差行辕的雷霆万钧截然相反。
暖阁内熏香袅袅,炭火烧得正旺。
琦善身着便服,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温润的蜜蜡佛珠。
他面容清癯,保养得宜,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间,偶尔泄露出的精光,显露出久居上位者的深沉心机。
下首,坐着几位同样身着便服、但气度不凡的满员。
广州将军穆特恩面色铁青,镶红旗副都统额尔锦则烦躁地踱着步,另一位宗室贝子奕湘则端着盖碗茶,看似平静,指尖却在碗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无法无天!简首是无法无天!”
穆特恩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乱跳,“林则徐他想干什么?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我们这些满洲大员?!
查抄商户也就罢了,连潘家、伍家的祠堂都敢动?
祖宗牌位底下搜东西?这是要掘我广州士绅的根啊!
这跟当年雍正爷查抄曹家有什么区别?!他林则徐想当第二个李卫吗?!”
“穆将军息怒。”
琦善眼皮都没抬,声音平和得像在谈论天气,“林少穆奉旨禁烟,行事激烈些,也是情有可原嘛。毕竟,这鸦片之害,皇上也是深恶痛绝的。”
“琦中堂!”额尔锦停下脚步,语气带着不满,“您这话说的轻巧!
他林则徐查的是烟土吗?他这是在打我们满洲人的脸!
那些商户,哪个背后没有咱们的人?哪个年节少了孝敬?如今被他像抓猪猡一样锁拿,抄家灭产!
这口气,您咽得下,我们这些在广州地面上当差的,咽不下!长此以往,谁还替咱们办事?”
奕湘放下茶碗,慢悠悠地开口:“中堂,林少穆此举,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禁烟是名,立威是实。
他这是要借机铲除异己,把广州变成他林则徐的一言堂!更可虑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他如此雷厉风行,深得民心,朝野震动。若真让他禁烟功成,凯旋回京,这军机处……怕是要多一位林大军机了。”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琦善拨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奕湘的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抬眼,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几位满州贵胄焦虑而愤懑的脸。
“诸位的意思,本官明白了。”琦善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林少穆一心为国,其志可嘉。
然,过刚易折啊。”
他微微坐首身体,“皇上虽痛恨鸦片,但更忧心的是什么?是边衅!是社稷安稳!
林则徐如此强硬,步步紧逼,万一激得洋人铤而走险,炮轰广州,这滔天大祸,谁来承担?
是他林则徐一人的清名重要,还是我大清的江山社稷重要?”
他目光如电,看向穆特恩:“穆将军,你是广州驻防八旗之首,守土有责。
若因林则徐操切引发战端,致使广州生灵涂炭,你这颗顶戴,还保得住吗?”
穆特恩脸色一白,额角渗出冷汗。
琦善又转向奕湘:“贝子爷看得透彻。林少穆风头太盛,非社稷之福。只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毕竟是钦差,手握王命旗牌。我等身为臣子,岂能公然抗命?
阻挠,也要讲究个‘名正言顺’。”
他端起手边的官窑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其一,可联络在京言官,参他个‘擅启边衅’、‘苛虐绅商’、‘动摇国本’!皇上最忌惮的是什么?是地方大员拥权自重!其二,”
他放下茶碗,声音压得更低,“那些被查抄的商户,其家人、故旧、门生,此刻必定惶惶不可终日。
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咬死是受洋人胁迫,或只承认是‘代为保管’,不知内情,本官自会在皇上面前,为他们‘转圜’一二。
至于林则徐那边收缴的烟土……呵呵,数量庞大,路途遥远,押运途中,出点‘意外’,比如失火、翻船、遭了‘匪患’,也是难免嘛。
只要烟土没了,这案子,就成了无头公案,林则徐的功劳,自然大打折扣……”
“中堂高明!”奕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其三,”
琦善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紧林则徐!尤其是他身边那些‘奇人异士’!那个所谓的‘东瀛道士’,还有那个白云观的老道!
本官收到密报,天地会余孽近日活动猖獗,似乎与林则徐的人……有所勾连?
这可是通匪的大罪!若能抓住真凭实据……”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那便是压垮林少穆的最后一根稻草!”
子夜·潘府废墟·残垣断壁
昔日雕梁画栋的潘府,此刻己成一片狼藉。
大门洞开,封条在夜风中飘荡。
值钱的细软己被抄没,只剩下倾倒的家具、破碎的瓷器,在火把的映照下,投射出狰狞的怪影。
李鸿基一身夜行衣,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片废墟。
空气中残留着浓郁的鸦片甜香和焚烧纸灰的气味。
他蹲在一处被撬开的地窖入口旁,指尖捻起一点潮湿的泥土,放在鼻下嗅了嗅。
“洋人用的是特制的油布和锡纸密封,防潮防虫,气味都透不出来。”
玄真子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林则徐能这么快锁定这么多藏匿点,没走漏半点风声,背后必有高人指点。你那‘反间计’,看来奏效了。”
李鸿基站起身,眼中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凝重:“琦善到了。此獠阴险,远胜义律百倍。他绝不会坐视林则徐功成。”
“不错。”
玄真子拂尘轻摆,目光扫过断壁残垣,“他方才在将军府那番话,句句诛心。名为忧国,实为倾轧。
他暗示穆特恩守土之责,挑拨满汉猜忌;他鼓动商户翻供,意在毁证;他谋划烟土‘意外’,是要釜底抽薪;最后,更是将矛头指向你我师徒,欲以‘通匪’之名构陷林则徐!此乃连环毒计!”
李鸿基握紧了腰间的陨铁剑柄。
剑身冰凉,剑柄晶簇却传来轻微的脉动,仿佛在回应他心中的杀意与警惕。
经历了“茉莉号”的惨败、总舵主的牺牲、藏烟于民的阴毒,他心中的冲动己被一种更冷硬、更清醒的算计所取代。
“师父,”李鸿基的声音在废墟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琦善是条毒蛇,但他现在盘踞在暗处。我们的刀,不能先砍向他。”
“哦?”玄真子挑眉。
“林则徐的雷霆手段,打掉了洋人的爪牙,也触怒了朝中驰烟派。
此刻,琦善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林则徐犯错,最好是与我们这些‘江湖匪类’扯上关系,授人以柄!”
李鸿基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我们非但不能与林大人明面接触,反而要更加隐秘!天地会那边,我己严令潜伏,非必要不得擅动。至于我们……”
他看向玄真子:“请师父动用白云观的所有暗线,严密监视琦善及其党羽的一举一动!
尤其是他如何与那些涉案商户的家人联系,如何谋划销毁烟土!还有……他安插在林则徐身边的眼线,必须挖出来!”
“你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玄真子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不全是。”李鸿基摇头,目光投向钦差行辕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我们要做的,是成为林则徐背后那双‘看不见的手’。
在他遇到阻碍时,替他搬开绊脚石;在毒蛇露出獠牙时,提前斩断它的七寸!
琦善想毁掉烟土?那我们就让他的人,在‘意外’发生前,先出‘意外’!”
他手按剑柄,陨铁剑晶簇幽光一闪,仿佛无声的回应。
残垣断壁的阴影中,师徒二人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手,悄然隐去。
广州城的惊雷刚刚炸响,而更深的暗流与更凶险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琦善的威逼利诱,如同毒雾弥漫,但阴影之中,己然有剑光在无声磨砺,等待着斩断毒蔓的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