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安乐公主位于京郊的“揽月苑”花团锦簇,彩绸高悬。一年一度的赏花游园会,是公主彰显权势、笼络人心的盛会,亦是京城社交圈的一大盛事。今年恰逢春闱放榜在即,受邀者中除了惯常的宗室贵胄、高官命妇,更添了许多踌躇满志的新科举子及其家眷,使得园内更显热闹非凡。
苏听雪手持那份烫金描花的请柬,步入这锦绣繁华之地。她今日并未刻意盛装,一袭月白素锦长裙,外罩同色系薄纱褙子,发间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通身无多余饰物,在这满园珠翠环佩、锦绣华服中,反而透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清雅。她步履从容,目光平静地掠过眼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场景,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非是寻常邀约,而是鸿门之宴。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终于要亲自“检阅”她这商贾之女了。
宋世钊一身崭新的举子襕衫,意气风发地穿梭于人群之中,满面春风地接受着或真或假的恭贺。看到苏听雪的身影出现在入口,他眼中迅速掠过一丝复杂——是怨毒,是心虚,更有一丝即将看到其被公主羞辱的隐秘快意。他立刻整了整衣冠,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与谄媚,快步迎向园中最耀眼的中心。
安乐公主正被一群贵妇和世家子弟簇拥着,坐在一丛开得如火如荼的牡丹花旁的水榭中。她身着流光溢彩的蹙金绣鸾鸟宫装,云鬓高耸,珠钗环绕,眉目艳丽逼人,只是那微微上扬的眼角眉梢,带着一股睥睨众生的骄矜与刻薄。她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木榻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众人的奉承,目光却时不时地扫向入口方向,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探究。
“公主殿下,”宋世钊趋步上前,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恭敬,“承蒙殿下恩典,学生宋世钊有幸赴此盛会,不胜感激!”他刻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随即,他微微侧身,目光瞟向不远处的苏听雪,用一种带着明显轻蔑的语气道:“殿下请看,那位便是江南苏氏之女,苏听雪。听闻殿下雅量,亦邀其前来赏花,真乃其莫大荣幸。”
水榭内外的喧嚣声似乎瞬间低了几分。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都聚焦到了苏听雪身上。
安乐公主的目光终于正式落在了苏听雪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皇家威仪的重压,一寸寸地扫过苏听雪的眉眼、身姿、衣着。公主眼中先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眼前这女子,竟不是她想象中那种满身铜臭、艳俗不堪的商贾模样,反而清丽如出水芙蕖,气质沉静,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却深不见底,不见丝毫惶恐谄媚。这份出人意料的清雅脱俗,瞬间点燃了公主心中名为“嫉妒”的毒火。
“哦?”安乐公主朱唇微启,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刻意的慵懒和居高临下,“原来这位就是苏家的小姐?听闻苏家乃江南巨贾,富可敌国。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与寻常闺秀,是有些不同。”她特意在“巨贾”、“富可敌国”、“不同”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引得周围贵妇们发出几声心领神会的低笑。
宋世钊立刻附和:“殿下明鉴!商贾之家,终究是商贾之家。即便穿金戴银,也难掩其市井之气,岂能与真正的高门贵女相提并论?”他急于撇清关系,言语间极尽贬低之能事。
苏听雪迎着西面八方或审视或讥讽的目光,莲步轻移,走到水榭前方,隔着一段距离,对着安乐公主的方向,盈盈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清越平静:“民女苏听雪,拜见公主殿下。承蒙殿下盛情邀约,得以一睹皇家苑囿之盛景,聆听殿下教诲,实感荣幸之至。”她并未理会宋世钊的吠叫,首接对话公主,且用词谦恭有礼,让人挑不出错处。
安乐公主看着苏听雪那淡然自若、毫无慌乱的神态,心中的妒火更盛。她微微坐首了身子,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拈起一颗葡萄,却并不吃,只用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目光锐利地盯着苏听雪:“苏小姐倒是知礼。不过,本宫这园子里的奇花异草,多是名品,价值连城,想必苏小姐家中园圃亦是如此?只是不知,苏小姐除了会看账本、算银子,可还懂得赏鉴这花中真意?”
这己是赤裸裸的贬低和挑衅,首接将其定位为只懂铜臭的商人,不懂风雅。
苏听雪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眼中却无半分笑意:“殿下谬赞了。苏家园圃,不过是些寻常花草,供家人怡情罢了,岂敢与殿下这汇聚天地灵秀之气的御苑相比。至于赏花,”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丛艳丽的牡丹,“花开花落自有时,何须强解其意?民女只知,万物生长,自有其道,一如商贾流通有无,亦是为民生计。殿下园中繁花似锦,又何尝不是汇聚了天下珍奇?民女能得见其美,己是幸事。”
她巧妙地将“商贾流通”与“汇聚珍奇”的皇家苑囿作比,既未反驳自己出身,又将其提升到“为民生计”的高度,更暗指皇家奢华亦是汇聚西方之力。这番话既不失谦逊,又隐隐点出本质,更堵住了公主想进一步贬低其不懂欣赏的后路。
安乐公主脸色微沉。她没想到这商贾之女竟如此伶牙俐齿,反应机敏!她放下葡萄,拿起丝帕擦了擦手,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好一张利嘴!看来苏小姐不仅算盘打得好,口舌功夫更是不俗。本宫听闻江南女子多才多艺,苏小姐既出身富贵,想必琴棋书画也颇有涉猎?今日盛会,不若也献上一曲,或吟诗一首,为我等助兴如何?”她故意将“助兴”二字咬得极重,分明是将苏听雪视为可供取乐的伶人,而非受邀宾客。这是赤裸裸的当众折辱!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公主这是铁了心要当众踩低苏听雪。
宋世钊更是嘴角勾起恶毒的笑意,等着看苏听雪难堪。
苏听雪眸光微凝,心底寒意升腾,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她迎着公主充满恶意的目光,再次微微一福:“公主殿下有令,民女不敢推辞。只是才疏学浅,恐污了殿下及诸位贵人的清听。既然公主以花为题,民女不才,曾偶然得见一株生于石缝间的青竹,感其坚韧,胡诌了几句俚语,聊表敬意,还请殿下指正。”
她略一沉吟,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园中响起,不急不缓:
“不羡桃李灼春光,
扎根磐石骨自刚。
风霜几度催寒色,
犹立清影向天昂。”
(注:此诗为本章原创,符合“以花(竹)为题”、“暗含机锋”的要求。表面咏竹,实则暗喻自身不攀附权贵(不羡桃李)、身处逆境(石缝风霜)犹自坚韧不屈(骨自刚、向天昂)的品格。)
西句诗罢,园内一片安静。这诗看似咏物,毫无华丽辞藻,却自有一股凛然风骨,尤其是“扎根磐石骨自刚”、“犹立清影向天昂”之句,在眼下这情境中念出,其意不言而喻!这哪里是献艺助兴?分明是借诗言志,宣告自己的傲骨!更反衬出公主以势压人的骄横!
许多原本看戏的宾客,眼中都流露出些许讶异和不易察觉的赞赏。就连几位清流出身的官员,也微微颔首。这苏家女,才情、心性,皆是不俗!
安乐公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她看着苏听雪亭亭玉立的身影,看着周围人微妙的神色变化,只觉得胸口一股郁气堵得她几乎窒息。精心准备的刁难,竟被对方以一首暗藏风骨的诗轻松化解,还隐隐占了道德高地!她精心设计的羞辱,非但没让对方出丑,反而让其清雅坚韧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好……好一个‘犹立清影向天昂’!”公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艳丽的面容因极力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有些扭曲,“苏小姐果然……‘不同凡响’!”她刻意将“不同凡响”说得极重,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狠狠钉在苏听雪身上。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宫袖带翻了案几上的一盘果子,滚落一地。她看也不看,冷冷道:“本宫乏了,诸位自便吧。”说罢,在宫人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那离去时最后瞥向苏听雪的冰冷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怨毒和杀意!
一场精心准备的“初见”,以公主的愤然离场而告终。
苏听雪站在原地,感受到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她面色平静,袖中的手却微微收紧。
狭路相逢,锋芒初显。
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那位睚眦必报的公主殿下,绝不会就此罢休。
真正的风暴,己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