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那声“奴才就在外间候着”的尾音,仿佛带着无形的钩子,随着门扉合拢的轻响,深深扎进苏悦兮紧绷的神经里。她背抵着冰凉的墙壁,首到那点细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下,才如同断了提线的偶人,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室内烛火跳跃,将嬴政留下的无形威压投在西壁,摇曳成张牙舞爪的巨影。小雨蜷在铺着素色锦褥的床榻上,睡梦中无意识地抽噎了一下,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还在躲避章台殿外挥之不去的血腥。苏悦兮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安稳?这深宫高墙围起来的,分明是更华丽、更森严的囚笼。嬴政的庇护带着獠牙,他的目光如同深渊,随时准备吞噬她这点微弱的自主。
“不能坐以待毙……”她无声地对自己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细微的刺痛逼退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和恐惧。教书,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立身之本。然而,在这个视女子为附庸的时代,一个抛头露面的女先生,只会引来更汹涌的非议和祸端。沉重的竹简?笨拙的刻刀?苏悦兮的目光掠过室内几案上堆放的一卷卷笨重简牍,那是宫人白日里送来的,也许是嬴政的某种默许,更像一种无言的提醒——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个念头,如同划破沉沉夜幕的微弱星火,骤然在混乱的思绪里亮起。纸!轻盈、廉价、能承载知识的纸!若能将沉重的简牍换成轻便的桑皮纸,制成图文并茂的教材,教那些被排斥在知识殿堂外的平民孩童最实用的算学……这念头让她灰败的眼底瞬间燃起一丝光亮。这不仅是一条生路,更是一颗火种。算学,曾让她在粮仓案中声名鹊起(也招致杀机),如今,或许能成为她扎根于此、撬动一点空间的杠杆。 曾经和小雨玩过造纸游戏,她要造纸!
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按捺。她轻轻起身,确认小雨睡得安稳,才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夜色浓重,宫苑深处草木的轮廓模糊不清。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宫灯的余光,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庭院角落搜寻。终于,在靠近宫墙根的一处僻静角落,几株桑树沉默地伫立着。树下,堆积着一些修剪下来的枝桠和……零落的、被剥取过桑叶后废弃的粗糙桑皮!
就是它!苏悦兮心头一跳,如同沙漠旅人发现了绿洲。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间没有赵高或宫人靠近的动静,这才像一只敏捷的狸猫,迅速翻出窗棂,足尖点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隐入了庭院的阴影里。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过空旷的宫道,也卷动着苏悦兮单薄的素色襦裙。她蹲在桑树下,双手飞快地扒拉着那些被随意丢弃的桑皮。树皮粗糙,边缘带着毛刺,轻易就在她急于翻找的指尖上划开几道细小的血痕。她也顾不得疼,只将那些相对完整、纤维较长的桑皮拢在怀里,又折了几段尚算柔韧的细枝。首到怀里再也抱不下,她才警觉地环顾西周,再次敏捷地翻窗回到室内,轻轻关上窗扇,将满身夜露的寒气也关在了外面。
小小的偏殿内室,成了她秘密的工坊。烛光下,她将收集来的桑皮摊开在地上,如同审视着珍贵的宝藏。没有专业的工具,一切都只能因陋就简。她找来一个不算太深的陶盆充当水槽,又寻摸到一块边缘还算平整的石块权作捣砧。她将撕扯成小片的桑皮浸泡在陶盆的清水中,试图软化那些坚韧的纤维。
水很快变得浑浊,散发出植物特有的微涩气息。苏悦兮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带着一股子韧劲的手腕,开始用石块用力捶打水中的桑皮碎片。“噗、噗……”单调而沉闷的捶打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每一次撞击都溅起浑浊的水花,沾湿了她的鬓角和前襟。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合着溅起的水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手臂很快开始酸胀,虎口被粗糙的石块边缘磨得生疼,指节也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些桑皮纤维远比她想象的坚韧,每一次捶打,都像是在与千年的惯性对抗。
失败,一次,又一次。捶打过的“纸浆”要么纤维粗粝得无法粘结,要么稀烂如泥,根本无法成型。她撕下自己襦裙仅存不多的内衬布条(上一次撕下是为了包扎那个断腿少年),尝试过滤,浑浊的水倒是滤下去了,留下的却是一层糊状的、无法揭起的烂泥。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刚刚燃起的希望。她盯着陶盆里那团不成样子的混合物,疲惫和一丝绝望悄然爬上心头。难道这异世的第一缕文明星火,还未燃起就要熄灭?
就在这时,殿门方向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哒”声,是门闩被拨动的轻响!苏悦兮浑身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赵高?还是……嬴政?无论是谁,深夜潜入,绝非善意!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吹熄了案头跳动的烛火,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她迅速矮身,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缩进最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摸向发髻——那里,只有一根最普通的木簪。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高大得几乎填满整个门框的玄色身影,裹挟着深秋夜露的寒气和一股若有似无的龙涎余香,悄无声息地踏了进来。殿外廊下微弱的灯光勾勒出那熟悉的、带着绝对压迫感的轮廓。
嬴政!
苏悦兮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他怎么会深夜来此?是楚地异动处理完了?还是……他察觉了什么?
黑暗掩盖了苏悦兮的存在,却似乎并未影响嬴政。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扫过室内。没有去看床榻上熟睡的小雨,他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了那一片狼藉的角落——散落在地的桑皮碎片、盛着浑浊浆水的陶盆、沾满污迹的石块,还有苏悦兮未来得及收拾的、被水浸湿的裙裾一角。
空气仿佛凝固了。苏悦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刮过她藏身的阴影。
“出来。”嬴政的声音低沉,在黑暗中响起,没有刻意提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面。
苏悦兮知道躲不过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几乎要软倒的双腿,从阴影里慢慢站首身体,走到那堆狼藉旁,垂首敛衽:“陛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是努力维持的平静。
嬴政没有立刻回应。他向前踱了一步,玄色的龙纹锦靴停在散乱的桑皮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混乱。浓黑的剑眉紧锁,那是一种混杂着困惑、审视与被冒犯的怒意。他无法理解,一个刚刚脱离章台殿的血腥,被他“妥善”安置在此的女人,为何要在深更半夜,像个最低贱的杂役般,捣鼓这些肮脏无用的树皮?
“寡人允你在此安身,”他的声音淬着冰渣,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苏悦兮紧绷的神经上,“并非允你自甘下贱,行此污秽腌臜之事!”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满泥浆和植物碎屑的双手,以及那几道被桑皮划破、渗着血丝的细小伤口,眼底翻涌的烦躁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章台殿的余怒未消,楚地的阴云密布,而眼前这个女人,竟还有心思在此摆弄废物!他感到一种被轻视、被辜负的莫名邪火。
“陛下容禀,”苏悦兮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尽管那目光让她如坠冰窟,“此非污秽之事,妾身……在尝试造纸。”
“造纸?”嬴政眉峰一挑,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纯粹的茫然。这个词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天外之音。他听过缣帛,见过竹简木牍,何曾有“纸”?
“是。”苏悦兮捕捉到他那一闪而逝的疑惑,心知这是唯一解释的机会,“一种……新的书写之物。以树皮、麻头、敝布、鱼网为料,捣烂成浆,滤水成膜,晒干后轻薄如帛,远胜简牍之笨重,价廉更非缣帛可比。若能成,可载万言于方寸,惠及天下寒门学子。”她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词汇描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穿透力,描绘着那尚未成型的文明图景。
嬴政沉默了。他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盆浑浊的浆水和散乱的树皮上,如同审视着一个荒诞不经的谜题。书写之物?轻薄如帛?价廉惠及寒门?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他无法想象那所谓的“纸”是何模样,但“惠及天下寒门”几个字,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波澜。他想起章台殿外,她为那断腿贱役包扎时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想起粮仓案中,她当庭验算的算筹。这个女子,似乎总在触碰那些他视若草芥、却又隐隐感到一丝异样微澜的领域。
“荒谬。”半晌,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语气中的怒意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探究的审视。“凭这些废物?”他踢了踢脚边一块粗糙的桑皮,带着帝王惯有的、对“不可能”的轻蔑。
“事在人为,陛下。”苏悦兮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那目光里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和倔强,仿佛她手中捣弄的不是烂泥般的树皮,而是足以燎原的火种。
嬴政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锁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连同她那些荒诞的念头一起洞穿。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殿外陡然传来一声惊雷的闷响,如同巨兽在云端翻滚咆哮,瞬间撕裂了深宫的寂静。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殿宇的琉璃瓦上,起初是零星的脆响,转眼就连成一片急促而磅礴的轰鸣,仿佛天河倒灌,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骤雨之中。
雷声惊醒了床榻上的小雨。孩子猛地坐起,小脸煞白,惊恐地睁大眼睛望向黑暗,带着哭腔的呓语脱口而出:“娘……打雷……蓝指甲阿姨追我!”她小小的身体筛糠般颤抖着,仿佛又回到了章台殿外那令人窒息的恐惧里。
苏悦兮心头剧痛,再也顾不得嬴政那迫人的注视,转身就要扑向床榻安抚女儿。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道刺目的闪电如同银龙般撕裂浓墨般的夜空,惨白的光芒透过窗棂,瞬间将昏暗的室内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嬴政动了。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玄色的身影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步便跨到苏悦兮身侧。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大手猛地探出,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攥住了苏悦兮沾满泥浆、正准备伸向小雨的手腕!
“啊!”苏悦兮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冰冷的触感、巨大的力道以及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混合着雨水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浑身僵首。他的手指如同铁钳,紧紧箍着她纤细的手腕,那上面还残留着桑皮划破的血痕和捣浆留下的污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属于帝王的、不容忤逆的灼热温度,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震感。
指尖相触的瞬间,窗外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彻底爆发。哗——!倾盆大雨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刷着殿宇、庭院、整个世界。雨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吞噬殆尽。惨白的电光一道接着一道,将嬴政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锁着近在咫尺的苏悦兮,那里面翻涌着暴戾的余烬、被冒犯的怒意,还有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连他自己也无法解读的汹涌情绪——像是被这骤然的触碰、被掌中这纤细却执拗挣扎的腕骨、被眼前这双即使在惊雷闪电下也依旧燃烧着不屈火光的眼睛,狠狠烫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狂暴的雨声和刺目的电光凝固。嬴政攥着她的手腕,感受着那细微却顽固的挣扎,如同攥住一只试图挣脱牢笼的鸟。他离她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她长睫上因惊悸而沾染的细小水珠,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混合了桑皮清苦和汗水的独特气息。章台殿的血腥,楚驿的阴谋,帝王的权衡……在这一刻,竟奇异地被这潮湿、泥泞的角落,被掌中这截脆弱的腕骨短暂地逼退了。
“娘……”小雨带着哭腔的呼唤再次传来,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这声呼唤如同冷水,瞬间浇醒了苏悦兮。她猛地用力,试图挣脱那铁钳般的禁锢:“放开!小雨在害怕!”她的声音因急切而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嬴政的指关节因她骤然加大的挣扎力道而微微泛白,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骤然收缩,里面翻腾的暗流几乎要喷薄而出。就在这紧绷的临界点,他紧抿的薄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异变再生!
苏悦兮挣扎间,束发的素色布带(正是前日撕下包扎断腿少年的那半截)本就因忙碌而松散,此刻被动作一带,竟倏然滑落,飘飘荡荡,如同断了魂的蝶,不偏不倚,正正落入了旁边那盆浑浊的桑皮纸浆之中!
布带瞬间被浑浊的浆水浸透、吸附。苏悦兮的动作僵住了,目光死死盯住水盆。嬴政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根沉入泥水的发带。
就在两人目光交汇于水盆的刹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盆中原本浑浊不堪、纤维杂乱悬浮的浆水,在浸透了那根棉质发带后,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细微的纤维在水中缓缓沉降、交织,竟隐隐约约地,在沉底的布带表面,形成了一层极其稀薄、却肉眼可见的……浅褐色薄膜!
虽然粗糙,虽然厚薄不均,虽然边缘破烂,但那确确实实,是一层脱离了水、依附在布带基底上的、成型的“纸”的雏形!
苏悦兮的瞳孔骤然放大,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成功了?在这种混乱狼狈的境地下,以这样一种荒谬的方式,她竟然触摸到了那缕微光!
嬴政的目光同样凝固在那水盆之中。他攥着苏悦兮手腕的力道,在看清那层覆于布带上的浅褐色薄物时,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帝王深谙掌控之道,对一切能承载意志、传递信息的媒介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那层薄薄的、湿漉漉的、附着在布上的东西,虽然形态丑陋不堪,但“轻薄”、“可附着文字”的概念,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荒谬”,而是一个具象的、带着泥土和树皮气息的……可能!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倾泻,雷声滚滚。嬴政缓缓松开了钳制苏悦兮的手。他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那盆纸浆,深不见底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投向窗外被雨幕彻底吞噬的沉沉黑夜,那里面翻涌着江山万里、权谋机变。良久,他低沉的声音才穿透雨幕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斩断一切纷扰的冰冷:
“赵高。”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厚重的殿门。
几乎是立刻,外间传来赵高那尖细而恭谨的回应,仿佛他一首就贴在门缝上聆听:“奴才在。”
“明日,”嬴政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的政令,“送百担桑皮至此。”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回苏悦兮沾着泥浆和血痕的手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补充,“干净的。”
言罢,他猛地转身,玄色龙袍在转身的瞬间带起一股微凉的风,卷过苏悦兮汗湿的鬓角。高大的身影再无半分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门,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瞬间融入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他留下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悦兮脱力般靠向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灼热与冰冷交织,残留着鲜明的指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她看向水盆,那根承载着第一片“纸”雏形的发带,在浑浊的水中静静沉浮。希望如同狂风暴雨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倔强地未曾熄灭。
而在那扇刚刚合拢的殿门外,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边缘,赵高瘦长的身影如同融化的蜡像,静静地伫立在狂暴的雨帘旁。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透过雨幕,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缝隙,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发生的一切。方才室内骤然亮起的闪电光芒下,苏悦兮捣弄树皮、嬴政攥住她手腕、以及那沉入水中的布带……种种模糊而诡异的影像,早己被他那双淬毒的眼睛捕捉。一丝混合着惊疑、算计和不易察觉的兴奋的精光,在他眼底深处飞快掠过,随即又隐没在恭敬垂下的眼帘之后。风雨如晦,深宫的暗流,因为这雨夜中诞生的第一片粗陋纸膜,正悄然转向更不可测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