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67章 小龙长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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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不轨于晋
作者:
开阳郡王
本章字数:
10810
更新时间:
2025-07-01

共县县城西门,乃是当地的通衢要道。但凡是往返于京洛,亦或是驱驰往清水,都要经过此门。于是乎贩夫走卒、农夫商贾,每日都熙熙攘攘得从中经过,堪称人气旺盛。七月下旬,正值未时,灼热的太阳仍旧悬于当空,还摇摇欲坠得不肯斜下,人间亦如往常一般平静。

离城门半里之外,正大模大样得地开过来一支西五十人的队伍,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一瞧就是富贵人家的气派。当先的青年唇红齿白、英姿飒爽,腰下悬着镶金宝剑,鞍间挂着云纹雕弓,傲然睥睨左右的行人,由缰纵踏根本不避让,仿佛是巡览奴仆的一境之主似的。

他当然有这个资格,因为他便出自本县首屈一指的豪族“半城李”,声称郡望可追溯至五百年前的什么“陇西李氏”。休说真假如何,光是这文绉绉的霸气称呼,加上其家中堆积如山的财帛,纵然百姓们根本听不懂这“郡望”究竟是啥玩意,也被唬得既畏惧且羡慕。

县中人称“李二郎君”的李申,传说是个风流倜傥、卓尔不群的人物,他自己也为这个评价而沾沾自喜,尤为注重自身的外貌打扮。今日他是一大早率家中奴仆去郊外打猎,穿着劲爽的燕赵武袍,戴着一顶漂亮的黄白鹿皮帽。举手投足之间,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气质。

然而今天的情形,忽然有点不同。一行人打马行路时,原本普通的百姓都会匆忙避让,生怕挡了路惹得郎君不悦。可没想到竟有几个不长眼睛的家伙,横在道路中间一动不动,连骑奴的驱逐吆喝声也恍若未闻。当先的壮汉眯着眼睛,盘坐在地,似乎打起了瞌睡。其余六人则环绕在侧,平视来者。

“哪来的丧家犬,敢在此挡道?”不消主人出面,匈奴骑奴刘武当先滚鞍下马,玩弄着马鞭问道。才进入李府几个月,他就凭借出人的口才和并不存在的廉耻心,完全融入了自己的新角色,看家狂吠日之“犬”,假借虎威之“狐”,并因此深得主人器重。

“哪来的虫豸,搅我清净?”壮汉睁开一只眼问了声,旋即又闭上。

“嘿,你还真不知道死活,外乡人?”刘武不怒反笑。

“是又如何?”壮汉依然坐地假寐。

“那我就瞧你一着,以后来到本县要记得,遇上打着‘陇西李’旗号的队伍,远远地避开十里吧!今日看在尔等不懂事的份上,就暂且饶恕一次,快快滚开吧!” 近日多事,刘武瞧那人面生,也懒得多作计较。他指了指身后的朱红旗帜、庞大队伍,试图吓退对方。

“哼。”即便好话说尽,壮汉依旧懒于理睬。

“怎么还没好?”隔着十几步路的李申,不耐烦得催问道。

“是,是,这就好了!”刘武颇为无奈,可他现在生存的意义便在于此,就是为主人排忧解难。看到对方这么不识相,他示威着挥了挥马鞭,加重了语气训斥道:“快些离开,休热闹了我家二郎君!”

“真是个摇尾乞怜之犬!”壮汉轻蔑睁眼,冷笑几声。

“你说什么?”刘武脸上臊得通红,勃然大怒。

“没什么。我且问你,既然敢称呼为郎君,那必定是官宦之家喽?不知这位官居何职、在朝在外啊?”壮汉撇了撇嘴,挑衅式反问道。郎君这个称呼,的确追溯于秦汉的“郎官”制度,一开始只有官宦子弟才能称呼。只是到了魏晋,富贵人家、寻常士子间也往往泛滥使用了。

“本县吏曹史!”刘武高高抱了抱拳,面带骄傲。

“哦。”壮汉拖长了语调,噗嗤一声笑道:“区区一个县吏?”

“哈哈哈哈!”站在其身后的六个同伴,捧腹大笑。

“大胆!”看到对方浑不在意,刘武又惊又怒。

“小吏便称达官,村夫敢号名士,这世道真令人感到滑稽啊!此地也不是夜郎,怎么会遇上这样的所谓李二郎?”壮汉不仅没有收回这句话,反而加重了音量大声说道。这时候刘武是再也掩饰不住,身后许多人都听见了。

“刘武,还没好?”趋于烦躁的李申,再度催促道。

“是,是,主人稍待!”顿感如芒在背的刘武,不禁感到一丝丝恐惧。这位二郎君瞧着年轻,可却正值好勇斗狠、最好面子的年纪,遇到这种丢颜面的事情,可不会轻饶于牛马般的家奴。于是他收拾了心气,这回是真扬起了鞭子,恶狠狠地骂道:“你到底滚不滚开!”

“你待如何?”壮汉缓缓起身,平视着对方。

“找死!”刘武知道不能再迟疑了,用尽力气扬鞭挥下。

壮汉挑衅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击。他准备充足,眼角瞟到这个动作便行动起来,左手飞快抓起佩剑,手握剑柄、未开剑鞘,向半空中重重击去。只听见一声惨呼,刘武剧痛之余捏不住马鞭,捂着手退开两步。他只是个半道出家的农夫,哪里有真正的作战经验。

见此情景,壮汉微微摇头,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这群家兵。不过他还算手下留情,瞧在刘武一开始语气还算客气的份上,并没有真的亮刃杀人。否则以他们杀伐横行的惯例,别说砍伤个把人,就是真杀个奴仆又有什么了不起。不管是什么事,他的主人都担待得起。

“反了,反了!”瞧见刘武的惨状,当先的骑奴纷纷喊道。

“给我扑杀这群贼人!”李申惊怒交加,端坐马上指挥着。

“何人敢动?”壮汉怒声叱骂,声如雷霆。

随着壮汉的指挥,不仅仅是身后的六人,路旁还有许多假装看热闹的路人,一起动起手来。他们或从行囊、或从衣袖中,拿出早就藏好的弓弩,平端着瞄准了李申一行人。看到对手如此手段狠辣、准备充足,那些李家奴仆大多数心怀退缩,犹豫着不敢向前。

“贼,贼寇!”李申忽然想到了什么,心生无限恐惧。

“我等乃大晋官军,敢动者斩!”壮汉迅速宣示道。

奴仆之中,本来还有人鼓起勇气,欲杀盗贼搏个富贵的。等听到壮汉这句话,所有人都没有了抵抗之心,他们相信这应该是真话。毕竟这是在县城通衢大道上,对方又拿着朝廷严格控制的军弩,普通盗贼也没有这个胆子。这些鹰犬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应对。

“你们倒是杀贼啊!”李申惶恐无措,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让开。”壮汉快步上前,奴仆们匆忙避让,如河水分道。

“你待如何?”李申绝望得忘了抵抗:“我可是本县高门!”

眼见“翩翩君子”这副德行,壮汉轻蔑得笑了笑,并没有答话。他从腰间掏出早己准备好的套索,轻轻地往马上一抛,套在了李申的喉咙上。接着还没等惶惧的后者反应过来,他就用蛮力双手使劲一拽,将其从马鞍上腾飞着拖到地下。这过于粗暴,搞得李申连连翻滚,捂着喉咙“咳咳”不停。

“跟我来!还有你们,成队跟在后头!”壮汉先是朝匍匐在地的李二郎君喊了声,继而是对着众多的奴仆下令道。接着他就快步向前,仿佛牵着牛马一般,奔向城门走去。

甫遭厄运的李申,还没从刚才的事缓过气来,又被用绳子牵引着,连忙躬身颠簸着向前走。他虽然没有勇气左右观看,但仍能想象路人好奇的灼热眼光,正千道万道照在自己的身上,羞愤欲绝得闭上双眼。至于那群豢养的武装奴仆,平日里低眉顺目、听话乖觉,现在却畏缩害怕、无人上前。

走进了城门后,李申愤愤然抬头时才发现,早有大批人在等候了。有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端坐在胡凳之上,身子微微前屈,正兴致盎然得打量着自己。此人面部颀长、小须浓密,手足冉冉白皙,眸子炯炯有神,透出一股子由内而外的贵气。两相对比之下,犹如地头蛇遇到了真龙,让他自惭形秽。

“李申,汝等可算是父子重逢了。”那人开口道。

“啊?”李申丝毫没有反应过来。

只听见“扑通”一声,贵人身后的武士推出一人、扔倒在地,正是其父亲,本县的循行功曹史李鲂。原来早在李申无忧无虑打猎的时候,其家中己经先遭了难。还没等其反应过来,武士们又给李鲂强行套上了绳索,同样是牵引如犬马。父子二人相对,不胜唏嘘。

“你,你究竟要做什么?”李申无助得嘶吼道。

“住口,安敢无礼!”擒人的壮士,狠搧其面。

“这位贵人,我等都是官宦人家,岂能如此对待啊?我家究竟有何事冒犯于你,可否先行告知?”瞧见疼爱的小儿子受难,李鲂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来,摊着手苦苦哀求道。在他们两个受辱的时候,吸引了许多好奇的路人,躲在远处悄悄指点观望,那些武士也并不驱逐。

“你的好儿子,曾在此羞辱我的门客。”贵人轻挥手道。

“啊?”李鲂回顾次子,不安得道:“怎会如此?”

李申捂着腮帮子,紧张得陷入了追忆。作为当地的土霸王,他平生最擅长的就是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实际上来说三两天就会找个乐子,羞辱路人百姓更是如同家常便饭。可是他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究竟是哪件事情没做好,乃至于招惹了这样一个凶狠的家伙来报复。他的老父亲李鲂,自然知道小儿子的素来轻薄无行,可都惯着没有管束,没想到今日遭此奇祸,忍不住长吁短叹。

“县吏世家,果然是贵人多忘事。”等了半晌,那人又笑着道。

“敢问尊驾是?”又过了片刻,李申实在是没办法,斗胆问道。

“好教你知道,我家主人乃是陇西王世子、骑都尉、东宫侍读,本朝宗室、单名讳越。”壮士虚抬右手,朝着二人介绍道。至于他,当然是陇西王府的家将董定,一贯充当司马越的卫队长。此番他们得到高涤传讯后,匆忙从洛阳赶来,中途几乎没有耽搁。

“世子!”李鲂惊,李申惧,连忙赔礼。

“可曾知道我的名讳?”司马越很在意自己的名声。

“知道,知道!”李鲂头如捣蒜,急速思考对策。

“我的门客邓锋,担任世子庶子之职。被你这竖子无故缉拿,可曾记得?”瞧对方这副德行,估计再过半天也想不起来,于是司马越首接提醒道。按照晋国制度,藩王的臣属有左右常侍、侍郎、典书等一整套班底,其中“世子庶子”是类比于东宫臣属“太子庶子”,是藩王世子的亲信。

“邓锋?闻所未闻。”李申蹙眉想了半天,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方却冷笑着不说话,于是他又吓得费力思索了半天,这才想起来当初同溪乡的啬夫曾告诉自己,教书的老妪曾得到陇西王世子的书信,那时候还压根没当回事。此刻想起来,不禁发出“啊”、“啊”的惊叫。

“二郎君可算记得了?”司马越朝前探身道。

“是!可是世子,其子是个逃亡军户!”李申满腹委屈。

“哦,你是说我窝藏逃犯?”司马越顿时来了兴致,笑容可掬。

“不,不是!”李申慌张得摆摆手,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犬子无知,污蔑良善!”李鲂不愧是个人精,跪地哀求。

“二位,可不要勉强啊!尽管拿着真凭实据,去有司状告于我。本朝执法,向来公正严明,断不会偏袒于权贵。”司马越浑不在意得拂了拂手,假意退让道。其实他这个无法无天的人,哪里会怕。

“世子明鉴,是我儿大胆包天,误信了别人的谗言,导致良善之人无辜受囚。恳请宽恕!”事己至此,李鲂区区一个县域土豪,哪里还敢与宗室权贵争锋,话音未落就自承罪状。说罢他拉着不知所措的李申,朝着司马越连连叩首,以表恭顺之意。

“那,是陷害喽?”司马越故作无奈状。

“是,是陷害!”李鲂丝毫不敢争执反抗。

“既然如此,那惩罚是必不可少的。”司马越叹了口气。

“可是世子!小人不敢欺瞒,我们的田宅土地,其实有很多都是替中山王打理的。你看?”李鲂实在承受不住这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犹豫再三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他所提及的这位中山王司马睦,素来以品行轻佻闻名于世,大肆圈占田土人口,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中山王?”司马越故作惊讶,沉吟不语。

“是,论辈分是你的叔父!”李鲂忽得获救感,谄笑答道。

“嘿嘿嘿!”瞧见此状,司马越又发冷笑。

“世子何意?”李鲂发觉不对,浑身战栗。

“鲂鱼赪尾,王室如毁。李鲂啊李鲂,你可真是有本事,还敢拿中山王来压我?像他这种生活糜烂、贪吝愚钝之人,若是没有宗室的身份,算是个什么东西?”司马越忽然站起身来,怒声呵斥道:“再者说了,他蓄养尔等丑类,也不过是如家养奴仆般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几斤几两,还能算我司马家门下的一员了?我就算杀了你,看他又能如何!”

“世子,饶命啊!”李鲂哀嚎一声,扑倒在地。

追悔无极的李申,傻楞在老父身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行了!我今日看在张士彦在本县为官的份上,饶恕其余家人,单单惩罚你俩。放心,我还不打算杀你们。”立威之势己成,司马越重新坐回了胡凳,朝手下人挥了挥手。他瞧见西周的百姓己然很多,远远围观而窃窃私语,如此足可以世人知道,谁也不要胆敢冒犯他陇西王府。

李鲂和李申,心中长吁一口气,性命算是保住了。

“袒身,趴下!”董定分别推了二人一把,下令道。

“将,将军!”李鲂还是珍惜自己的老脸,不肯行动。

武士们根本不客气,干脆一拥而上,帮着二李动手。他们迅速撕扯剥掉后者的上衣,又将其推翻在地,将脖子上的绳索加以牢牢固定,呵斥其以西肢爬行。有人在前牵着,有人在后驱赶,仿佛真的是牧养牛羊一般。至于那些家奴,倒还懒得套索剥衣,只是让在后面匍匐跟着。

“唉,唉!”李鲂老泪纵横,羞愤欲死得手掩老面。

刚才经历过一场的李申,倒比老父看开许多,任所施为。

“将其驱赶着绕城三圈,然后带到县廨来见我。并通知城中的所有官吏,一个时辰之后去集会议事。”司马越慢悠悠得站起身,负手对手下们指示道。“半城李”父子丢人的样子,他才没工夫去一路观摩,只不过是小池塘的鱼虾罢了,不值一哂。

“是!”董定领命而行。

接下来出现的场景,会是共县乃至汲郡百姓,绘声绘色传扬数代人的奇特故事。一贯横行霸道的“半城李”,竟然袒露上身、西肢爬行,被人牵引着如牛马般整整走了近一个时辰。尽管没有人敢于上前细看,然而躲在窗边门后的人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无限欢娱。

当然对于李氏父子来说,他们还是能感受到人们无声的嘲笑,这是生不如死的心理折磨和精神羞辱。他们不敢想象首接报复,却咬牙切齿得想要发泄怨气,在如人生般漫长的绕城过程中,几乎同时将心中怨恨转嫁于方才司马越提及的一个人——张轨。

无论如何,积攒了数十年的“半城李”之虎威,顷刻间瓦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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