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蘅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把弟弟姜松拽到了自己身后。
姜明修和福伯也立刻警惕起来,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身边的石头。
来人是木尔撒。他那高大沉默的轮廓在暮光里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你们汉人有句话,”他开了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戈壁的风沙打磨过,“叫……人是铁,饭是钢。”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一个鼓鼓囊囊的皮水囊,还有几块用干草叶子胡乱包着的……烤饼?
“这……”姜明修既意外,又满是戒备。
“看你们这架势,是打算把骨头首接埋在这石头地里了。”木尔撒的语气谈不上友善,甚至有些嘲弄。他随手把水囊和烤饼搁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吃点东西。不然明天,就真成这戈壁滩上的干尸了。”
话不好听,可在这饥寒交迫的当口,食物和水却比金子还珍贵。
姜若蘅没有动。她迎着木尔撒的目光,想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瞧出点什么。这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劲儿。
“怎么?怕我下毒?”木尔撒嗤笑一声,自己抓起一块烤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又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水。动作粗犷,带着一种不羁的野性。
看到他这样,姜若蘅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她很清楚,临洮堡这地方,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刀子。无缘无故的善意,根本就不存在。但眼下,他们一家人实在太需要这点吃的了。
“多谢。”她没再客套,走上前,拿起剩下的饼,分给父亲和福伯,自己也留了一块。
饼很硬,硌得牙疼,可麦子烤熟的香气却那么实在。她又拿起水囊,先让弟弟姜松喝了几口。清冽的水润过干裂的喉咙,带着微甜的饼渣咽下肚,空荡荡的胃总算有了点着落。
“你这地,想种什么?”木尔撒的目光扫过那片刚被他们用手刨出来的地,以及上面那几行代表着“希望”的绿芽。
“粟米。”姜若蘅如实回答。
“粟米?”木尔撒挑了挑眉,“这里,种草都难活,你还想种粟米?”
“事在人为。”姜若蘅淡淡地应了一句。她不想同一个身份不明的羌人解释太多。
木尔撒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视线又落回她脸上:“你捣鼓种子的法子,有点意思。跟谁学的?”
他指的是她用雪水浸种的事。这几天,他虽没靠近,却在远处看得分明。
姜若蘅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乡野村夫的土办法,当不得真。”
木尔撒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没再追问,转身便消失在愈发浓稠的夜色里,好像压根就没来过。
“阿姐,这个人……”姜松攥着她的衣角,小声嘟囔。
“别怕,吃东西。”姜若蘅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却对木尔撒的出现多了几分警惕。这人,似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格外留意。
接下来的日子,姜若蘅除了照看那片试验田,大部分时间都在暗中观察临洮堡的地形和水源。她不敢走远,只趁着放风或挖野菜的时候,悄悄把周围的环境记在心里。
临洮堡,名副其实,就建在早就干涸的洮河故道旁的一处高地上。视野是开阔,易守难攻,但也意味着离水源更远。整个堡里,就靠几口深井吊着所有人的命。每日打水都得排长队,为半桶水撕打得头破血流是常事,老卒的鞭子总是不客气地抽在那些想插队的囚犯身上。水,在这里比命还贵。
土地更是贫瘠得让人绝望。除了堡子周围官兵强令开垦的薄田里,种着些稀稀拉拉、半死不活的青稞和豆子,更远处,就是无尽的戈壁。风一吹,黄沙漫天,呛得人睁不开眼。
但姜若蘅没有完全放弃。她发现,堡子西边地势稍低,那里的沙棘和骆驼刺长得竟比别处要茂盛些。清晨时分,叶片上偶尔还会凝结着微不可见的露珠。
有露水,就说明这天底下,并非全无生机。
她还痴痴地望过远处的祁连山脉。她知道,那山巅的皑皑白雪开春时会融化,汇成细流,可那些救命的水,总是等不到滋养这片土地,就被半路上饥渴的沙石吞得一干二净。
“要是能把雪山水引过来,哪怕只有一星半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苦笑着按了下去。那得是多浩大的工程,哪是她一个流放的罪臣之女能想的。
可父亲那本《河防通议》残页上的字句,却在她脑海里越发清晰。“竖井通风”、“雪水浸种”、“五里一井,十里一渠”……这些书本上的死文字,此刻竟与眼前的绝境一一对应起来。她爹当年就是个理想主义的犟种,为了治水,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如今想来,自己怕是也遗传了他那股“轴”劲儿。
“爹啊爹,你留下的这些东西,究竟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啊?”姜若蘅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自嘲地想。
这天,姜若蘅惊喜地发现,那几颗宝贝粟米竟真的在石缝里冒出了更精神的绿意,她心中稍定,决定再处理一批种子备用。
她寻了个背风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取出仅剩的粟种,又用破陶碗接了些偷偷攒下的“雪水”——其实就是夜里凝在石板上的薄霜化开的水,聊胜于无。
她正专心筛选着,一个粗鲁的嗓门忽然在头顶炸开:“哟,这不是咱们姜大小姐吗?又在这儿鼓捣什么神仙玩意儿呢?”
一抬头,是张虎。他双手抱胸,一脸戏谑地俯视着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嬉皮笑脸的兵痞。这几日,因为她在乱石滩上“刨食”,没少挨这帮人的白眼和嘲讽。
“张什长。”姜若蘅平静地应了一声,低头继续忙活。
“啧啧,还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张虎伸脚,尖刻地踢了踢她面前的破陶碗,里面的水晃出来不少。“就凭这点水,几颗破种子,还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种出粮食?我看你是饿傻了吧!罪臣之女,就是爱异想天开!”
他身后的兵痞也跟着起哄:“什长说的是!她要是能种出粮食,我把脑袋拧下来给她当夜壶!”
“哈哈哈,老三,你那脑袋可不值钱!”
姜若蘅的手微微一顿,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没抬头,声音却很清晰:“能不能种出来,不劳张什长费心。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不是么?万一……它就成了呢?”
“念想?我呸!”张虎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劝你省省力气,老实做你的苦役,少做白日梦!不然哪天饿死,都没人给你收尸!”
说完,他大约也觉得同一个犟脾气的女囚犯没什么好掰扯的,骂骂咧咧地走了。
姜若蘅看着他们走远,缓缓吐出一口气。张虎的话难听,却也是这临洮堡里大多数人的心声。
但,她姜若蘅,偏不信这个邪!
她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的种子。这些小小的粟粒,是她和家人活下去的全部指望。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
还是木尔撒。
他不知何时来的,靠在一堵断墙边,目光首首地落在她手里的陶碗和粟种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你泡种子的水,是雪水?”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砸进姜若蘅的心湖。
姜若蘅的动作彻底僵住,猛地抬头看他。
这人……是鬼魅不成?怎么她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警惕地反问。
木尔撒却没理会她的防备,反而走近几步,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她碗里的种子,一字一句地问:“用雪水泡,能让种子出芽更快,也更耐寒,是不是?”
姜若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竟然知道雪水浸种的效用!这在汉地都是老农们口耳相传的秘法,若不是父亲在书里提过,她自己都不会知道。
这个羌人,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