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尔撒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像两把锥子,死死钉在姜若蘅脸上,仿佛要钻进她骨子里,看清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姜若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念电转。
《河防通议》的残页是她最后的倚仗,是她和家人在这鬼地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绝不能露了底,尤其是在这龙蛇混杂、步步是坑的临洮堡。
她顺势垂下眼睫,盖住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认命的疲惫:“我们姜家,祖上好几代人都是土里刨食的,也有长辈在边关开过荒,零零散散传下些土法子。雪水凉,能把种子的精神头给激出来,就算地再怎么不好,也能咬着牙扎下根去。算不得什么高明手段,不过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野路子罢了。”
这话,七分假,三分真。
姜家的确是耕读传家不假,可那是在鱼米之乡的江南,伺候的是肥得流油的水田。西北这片连草都懒得长的苦寒之地,种地的门道完全是两码事。
至于什么“边关开荒”,更是她情急之下信口胡诌,只为给“雪水浸种”这法子安上一个听起来还算靠谱的来历。
木尔撒听完,那拧着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他常年在塞外行走,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汉人屯垦的故事也听了不知多少。但像姜若蘅这样,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家,却晓得这种连老农都未必清楚的偏门细节,实在叫人生疑。
更别说,她还是个罪臣之女,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分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懂这些庄稼活?
“祖上传下来的?”木尔察的调子不咸不淡,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在用话头敲打她。
姜若蘅缓缓抬起头,首视着他探究的目光,眼神清澈得像一汪寒潭,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执拗:“信不信,由您。我没什么可图的,只想带着家人在这片地方,挣条活路。”
她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那种豁出去的坦然和决绝,竟让木尔察准备好的一肚子盘问,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他沉默地打量着姜若蘅,看了许久。那张因为风吹日晒而略显粗糙,却依然难掩秀丽的脸庞上,写满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倔强和坚韧。
这不像是在撒谎。
“好一个‘挣条活路’。”
木尔撒忽然扯了扯嘴角,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下摆的尘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那我就等着,看你的‘祖传经验’,到底能不能在这石头地里,给我开出花来。”
话音落下,他便转过身,高大魁梧的身影没入残破的土墙后,再也看不见了。
姜若蘅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胸口那股憋着的气才敢轻轻吁出来。
好歹是暂时蒙混过去了。
但她心里明镜似的,木尔察这个人,精得像头老狼,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的主儿。
他今天不问,不等于他信了。更大的可能,是他要亲眼看着,等一个结果。
这个羌人,就如同潜伏在暗影里的猛兽,正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这只企图在绝境里刨食的“猎物”。
往后的几天,姜若蘅除了雷打不动的苦役,其余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耗在了那片巴掌大的“试验田”里。
她像照料初生的婴孩一样,侍弄着那些经雪水浸泡过的粟米种子。又学着“竖井通风法”的图样,在田垄之间垒起更多的小石堆,指望着能靠这个法子,最大限度地留住土里那点可怜的水汽。
福伯和姜明修,也把全部的念想都寄托在了这几分地上,天不亮就过来帮忙。
就连小姜松,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撅着屁股,小心翼翼地拔掉刚探出头的一星半点杂草——尽管在这贫瘠得连石头都快风化成沙的土地上,杂草都稀罕得可怜。
张虎还是那副德行,隔三差五便会领着他那两个跟屁虫来“巡查”一番。每回瞧见姜若蘅一家人跟伺候祖宗牌位似的围着那几颗刚冒出点绿芽的粟苗,就免不了阴阳怪气地喷几句闲话。
“哟,姜大小姐,您这金贵玩意儿长得可真不错啊!照这架势,是不是明儿就能亩产千斤,让咱们临洮堡的弟兄们都跟着沾光吃上饱饭了?”
“我看是瞎折腾,白费力气!”
“等着吧,过两天太阳一晒,这几根苗子就得死绝了,看她还拿什么装神弄鬼!”
对这些戳心窝子的风凉话,姜若蘅置若罔闻。
她把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到了那些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幼苗上。
日子一天天捱过去,风里也渐渐带了些许暖意。
这天清晨,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姜若蘅便和往常一样,来到了她的“试验田”。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用雪水浸泡过的粟苗上时,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瞬间僵住了。
只见那些原本只探出一点点嫩绿的幼苗,仅仅几日功夫,竟比旁边那些普通种下的、作为对照的粟苗,生生高出了一小截!叶片也明显更厚实,那颜色,是水灵灵的、鲜活的翠绿!
那种沛然的生命力,在这片死气沉沉、满目疮痍的乱石滩上,简首就像是神迹!
“爹!福伯!松儿!你们快过来看看!”
姜若蘅的声音里带着怎么也压不住的狂喜,尾音甚至都有些发颤。
姜明修和福伯听到动静,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两个人都呆若木鸡。
“这……这……当真长得这么好?”
福伯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老花眼,几乎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他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在这么恶劣的地界,粟苗能有这般喜人的长势。
姜明修更是激动得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看看那些茁壮的幼苗,又扭头看看女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双被泥土磨得粗糙不堪的手,眼眶一热,竟忍不住湿了。
“成了!阿姐,我们的粟米长高了!”
姜松最高兴,像只快活的小麻雀,围着那几行宝贝似的粟苗又蹦又跳。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嚎什么丧呢?大清早的,家里死人了?”
张虎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晃了过来,身后照旧跟着那两个狗腿子。他昨晚八成是喝多了,脸色泛青,语气也比平时更冲。
当他不耐烦的目光懒散地扫过姜若蘅的试验田时,他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鬼东西?”
张虎的眼睛陡然瞪得溜圆,他指着那些明显比周围任何地方的庄稼都要壮实精神的粟苗,脸上的神情,活像是大白天撞见了鬼。
就在几天前,他还指着这片地嘲笑姜若蘅痴人说梦,断言这些种子连三天都活不过。
可眼前这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那几行粟苗,非但活了,而且活得比他见过的任何在临洮堡种下的庄稼都要好!
叶片绿得发亮,尖儿上仿佛还挂着露水,透着一股子鲜活劲儿。这和他那几分官田里种下的、蔫头耷脑半死不活的青稞苗一比,简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张虎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语,甚至顾不得官威体面,一屁股蹲下身子,把脸凑到那些粟苗跟前,仿佛要用眼睛在上面烧出几个洞来,找出作弊的痕迹。
“张什长,”姜若蘅看着张虎那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心里别提多痛快,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这‘金贵玩意儿’,长得还入得了您的眼吧?”
张虎猛地抬起头,死死瞪着姜若蘅,眼神里混杂着震惊、迷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
“你……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