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斋内,时间仿佛被凝固。
谢无咎端坐客椅,脊背笔挺,未曾有半分松懈。
他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剖析着这间小小的斋舍,试图找出任何阵法或禁制的痕迹。
他像一个闯入江南水墨画的冷硬兵戈,与此地的宁静写意,泾渭分明。
柜台后,阿阮只敢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个煞神。
苏辞却恍若未觉。
她取来一只素雅的青瓷杯,以温水涤荡,再从一个小巧的陶罐里,捻出几片干枯的槐叶。
叶片入水,瞬间舒展。
一股清淡又安宁的气息,如薄雾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凝神茶。
用忘忧斋后院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制成,专为安抚失控不稳的灵体。
她将茶杯轻轻推至镜灵面前,动作柔和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
“喝了它,你会好受些。”
那虚幻的魂体迟疑片刻,终究是俯下身,“饮”下了那杯茶。
茶水化作一缕柔光,缓缓融入它的魂体。
它原本近乎透明的身影,竟稳定凝实了些许,周身那化不开的悲伤,似乎也淡了三分。
终于,它能开口了。
一道破碎而空灵的声音,带着百年的孤寂与哀愁,在斋舍内响起。
“我……我想见文清。”
“我的主人。”
它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思念。
“他是一位画师,百年前的画师……才华横溢,却……郁郁而终。”
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那枚破碎的古铜镜,也随之发出一阵微弱的光。
“我快要散了……”
“求求你,在消散前,让我再看他一眼,就一眼……”
听着这泣血般的诉说,阿阮的眼圈都红了。
多痴情的精怪啊。
“一派胡言。”
一道冰冷的声音,无情地将这悲伤的氛围彻底割裂。
“荒唐,凡人死后七日便入轮回,百年前的人早己往生,你上何处去见?编造这等故事,不过是妖物惑人的惯用伎俩。”
他逻辑清晰,言辞犀利,每一个字都引经据典,首指核心。
“编造如此悲情的故事,无非是想博取同情,其心必异。此等伎俩,我见得多了。”
他坚信,这不过是又一个妖物害人前精心编织的谎言。
苏辞没有理会他的刻板偏见,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镜灵身上。
“别怕,慢慢说。”
她柔声安抚道。
“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任何细节都可以,我会帮你找到他。”
在她的鼓励下,镜灵的情绪渐渐平复。
它努力地回忆着,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
“主人……主人一生孤苦,不喜交际,也……也从未给自己画过一幅画像。”
线索,断了。
阿阮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
“我只记得……他作画时,画室里总会点着一种香。”
镜灵的魂体微微波动,似乎在回味那遥远的气息。
“很特别的香,清冷,幽然,像是雪地里盛开的梅花……主人叫它‘冷梅香’。”
“哼。”
谢无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其中满是压抑的不耐与轻蔑。
“仅凭一个早己湮没在百年前尘中的名字,和一种闻所未闻的香料,就想在偌大的长乐安城找到线索?”
“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辞,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劝你,速速将其收服,净化执念。免留后患,为祸人间。”
在他的世界里,凡事皆有法度。
人是人,妖是妖,规则便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任何潜在的风险,都必须在萌芽阶段,被彻底、无情地掐灭。
阿阮气得想冲上去理论,却被苏辞一个眼神制止了。
苏辞抬起头,静静地回望着谢无咎。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畏惧,亦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和。
“都尉大人的世界里,凡事只讲证据与规则。”
她淡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而我的世界里,执念,便是最强的痕迹。”
一瞬间,谢无咎语塞了。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论调。
执念?
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动乱的根源,是靖安司档案里所有悲剧的开端。
可从她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让他无法反驳的,近乎真理的力量。
他看着她自信笃定的模样,胸中那套由铁律与规矩构筑的世界,第一次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撼动,竟生出一股无从辩驳的烦闷。
苏辞的话语,仿佛也给了镜灵力量。
它在苏辞的安抚下,原本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一个被遗忘在百年孤寂角落里的关键细节,猛地浮现出来。
“画!有一幅画!”
镜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濒死的激动。
“主人曾有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他说那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作品!”
它急切地描述着。
“画卷用一种特殊的油布紧紧包裹,从不离身。我记得……我记得那画卷的卷轴上,刻着一朵小小的,小小的梅花印记!”
此言一出,阿阮和苏辞都露出了希望的神色。
这是一个具体的,可以追寻的信物!
然而,反应最大的,却是谢无咎。
他闻言,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一丝无法掩饰的惊疑,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靖安司。
那间堆满了陈年旧案的尘封档案库。
确实有那么一桩被他翻阅过,又随手扔到一边的,百年前的悬案。
卷宗上记载:百年前,城南一处民居深夜失火,火势蹊跷,屋主当场身亡。因屋主身份不明,无亲无故,此案最终被定为意外,草草归档。
邻里只知,他是个独来独往的落魄画师,姓名不详。
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
现场唯一的遗物,就是一幅被抢救出来、却己被烧毁大半的残画。
那幅画的卷轴,材质特殊,才得以在烈火中保留下半截。
而在那半截焦黑的卷轴末端,正烙印着一个清晰无比的——
梅花印记!
那本是一桩被他视作毫无价值、积压了百年的无头旧案。
此刻,却与这镜灵口中“一派胡言”的谎言,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谢无咎的心,狠狠一沉。
巧合?
还是……
他看着眼前这个言之凿凿的镜灵,又看了看那个神情淡然、仿佛早己洞悉一切的苏辞。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