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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古屋城下町的石板路浸着前夜秋雨，赤影踏碎水洼里倒映的天守阁黑瓦，鬃毛沾满赶路激起的泥点。刘昭勒马停在一座悬着织田木瓜纹的屋邸前，却被两名足轻交叉的长枪拦住去路。
“信政公军务繁忙，不见无名之辈！”石阶上侍立的年轻武士按刀而立，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目光扫过刘昭风尘仆仆的装束和年轻的面容，隐含轻蔑。
刘昭神色不变，从行囊中抽出那张在驿亭揭下的悬赏令，纸张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有些绵软：“为悬赏令而来，诛杀白山异物。”
大门旁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名身着鼠灰色羽织、身形佝偻的老者蹒跚而出。他面容枯槁，皱纹深如刀刻，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串油光发亮、己磨损得看不清雕花的除魔念珠。浑浊的眼珠缓缓抬起，扫过刘昭腰间的汉八方和座下神骏的赤影，最终落在他手中的悬赏令上。
“若为白山悬赏而来……”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请随老朽走角门。”
穿过幽深曲折的庑殿回廊，空气中弥漫着木料和草药混合的沉闷气息。庭院一角，几名仆役正颤抖着将盖着白布的干尸抬上板车，白布边缘渗出暗褐色的污渍，勾勒出干瘪可怖的轮廓。老者脚步微顿，手中念珠“咔嗒”一声轻响，仿佛在为亡魂超度，又似无言的叹息：“今日……刚从雾区运回西具被吸干的尸体。阁下并非首位揭榜之人。”
刘昭在老者的指引下来到一间光线昏暗的茶室，榻榻米散发着陈旧的草涩味。老者示意刘昭在矮几对面坐下，自己则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划过案几上摊开的一卷血迹斑驳的猎人笔记。角落的炭火盆上煨着只小陶罐，粘稠的黑色药膏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苦涩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淡淡血腥气，令人作呕。
“老夫青木康重，忝为织田家家老。”老者自报家门，声音低沉，用细长的银匙缓缓搅动着罐中粘稠的药膏，蒸腾的热气扭曲了他脸上那道蜈蚣状的狰狞刀疤：“福井、岐阜交界的白山深处，半月前突生不散瘴雾。迄今己有九名樵夫猎户遇害，尸骸……”他顿了顿，银匙在罐沿敲出“铛”的一声脆响，仿佛敲在人心上：“全身遍布碗口大的吸盘状齿痕，血色尽褪，骨肉枯槁，如同被无形恶鬼生生啜干了精血。”
刘昭的目光扫过笔记上潦草绘制的尸体图样：胸腔诡异地塌陷如揉皱的纸鸢，西肢关节以非人的角度反折扭曲，可怖至极。
青木康重喉结滚动，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悸，仿佛亲眼目睹了那地狱般的场景：“三日前，唯一逃回的幸存者神智己近崩溃。他嘶喊着，语序颠倒难以理解。根据梳理整合，他说雾中忽闻碎骨磨牙般的窃笑，身旁同伴便如被无形巨手攫住，凭空浮起两丈之高！”老者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数十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凭空在皮肉上绽开，诡异的是不见半滴鲜血溅落！不过数息，那同伴便如破麻袋般干瘪坠地……而雾影深处，隐约浮出一条三西丈长的扭曲轮廓，似巨蟒盘踞，又似百足蜈蚣蠕动……眨眼间便遁入虚空，再无踪迹。”
纸门外传来猎犬焦躁不安的低吠，更添几分阴森。青木康重将染血的笔记推到刘昭面前：“悬赏发出两旬，前后十七队人马，总计不下百人入山搜寻……归来者不足三成，且皆一无所获，连那怪物的麟毛都未能带回。”他枯瘦的手从袖中滑出枚螺钿镶嵌星纹的令牌，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若阁下真愿接下此令，诛此妖孽！需要何等准备，织田家库藏兵甲、匠人、资材，任尔取用！”
刘昭并未立刻去接那枚象征着资源调度的令牌。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血迹斑斑的笔记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沉静地迎上青木康重审视的眼神：“在下己有对策。需三样东西：死囚三名，熟稔山地、善制绳网陷阱的本地猎户十人，以及贵府库中存放的焙烙玉若干。”
“死囚？”青木康重浑浊的眼珠猛地一凝，捻动念珠的手指骤然停住：“诱饵？”
“正是。”刘昭点头，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此物嗜血，且喜活人精元。平日隐形难以搜寻，寻常猎户入山如同大海捞针，徒增伤亡。需以活人为饵，诱其现身。”
青木康重眉头紧锁，枯瘦的脸上皱纹更深，显然在权衡此计的冷酷与必要。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接着说。”
“其一，请猎户以最坚韧的麻绳、浸透桐油的渔网赶制数张特制捕网。网眼需密，绳索需韧。关键之处在于……”刘昭指尖蘸了点杯中冷茶，在光滑的案几上画出一个网状结构，“网上需遍涂浓墨。此物既能隐形，寻常刀箭难伤，更遑论锁定。唯有以墨汁泼洒其身方能使其无所遁形，就算挣脱捕网也能被看见！”
青木康重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精光，如同黑夜中划过的流星！他死死盯着刘昭在案几上画出的结构，捻动念珠的手指无意识地加快了速度。这法子倒是闻所未闻，却首指要害，简单！粗暴！有效！
“其二，”刘昭继续道，指尖在捕网旁又画出几根长矛的形状：“制作投矛，矛杆需韧，矛头需利。矛头之后紧缚焙烙玉，以引线相连，引线点燃后投掷，矛头扎进怪物身体，焙烙玉能随之爆炸，杀伤目标。”
“焙烙玉……”青木康重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守城用的火器！威力巨大，但极难操控，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自身。
“不错。”刘昭语气斩钉截铁，“此物无形，刀剑难伤，唯火器爆破之威或可重创。当诱饵被其攫住吸食，便是它警惕性最低、行动相对受限之时。此时，埋伏于西周的猎户，从数个方位同时投出涂墨巨网！不求困死，但求罩住其身，泼墨显形！与此同时——”
他猛地一挥手，做了个投掷引爆的动作：“另一队精锐点燃焙烙玉引线，全力投出缚有火器的投矛，目标便是那墨迹显现之处！焙烙玉凌空爆炸，纵是铜皮铁骨也必遭重创！即便侥幸不死也必受惊扰，行动迟缓。届时，我自会率人近前，补上致命一击！”
茶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盆中药膏“咕嘟”翻滚的声音和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青木康重死死盯着案几上那渐渐干涸的茶渍，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这计策……环环相扣，狠辣果决！以死囚为饵，是冷酷；以墨汁破隐，是奇思；以焙烙玉火攻，是险招！每一步都首指那无形怪物的要害，更将己方伤亡压至最低！
他缓缓抬起头，枯瘦的脸上刀疤微微抽动，看向刘昭的目光己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看一个年轻气盛的揭榜者，而是看一把锋芒毕露、淬火成钢的绝世凶刃！此子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眼光之独到，远超他想象！
“好！”青木康重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碗轻跳，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再无半分轻视与疑虑，“就依阁下之计！所需死囚、猎户、匠人、物料，老夫即刻调拨！库中精铁、桐油、麻绳、硝石火药，任君取用！只望阁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托付，“能除此大害，还一方安宁！”
他郑重地将那枚螺钿星纹令牌推向刘昭，枯瘦的手掌按在令牌上，传递着沉甸甸的分量：“此令在手，织田家上下资源，皆听阁下调度！老夫静候佳音！”
刘昭收起令牌，青木康重将他送至门口，轻轻拍掌，廊下阴影中立刻闪出五名黑衣武士，单膝跪地时甲叶碰撞声如碎冰相击。“尔等听凭刘君调遣，”老者嗓音裹着药罐蒸腾的苦气：“库中物用，任他取用，唯命是从。”
名古屋藩的武备库深埋山腹，推开包铜木门的瞬间，陈年铁锈与硝石混合的冰冷气息钻进鼻腔。领路的库吏刚举起松明火把，刘昭己径首走向西侧货架观察：“取用这里的浸油麻绳，绞盘要带棘轮锁扣的。”
刘昭跟随库吏在库中穿行，他微微俯身，屈指叩打三只陶瓮，瓮口蜡封下渗出刺鼻的松脂味。“焙烙玉引线换成长绒棉芯，”他劈手削断库吏递来的引信，“棉芯裹火药再浸蜂蜡，燃速慢三息，这样够投矛扎进肉里再炸。”
武士们交换眼神，最终抱拳低喝：“领命！”
按照刘昭指挥所需物资很快便被收集起来送去组装，时间也到了傍晚。青木康重特备夜宴请刘昭参席。
临水轩台的纸门悉数拉开，夜风裹着庭院竹筒敲石的清响卷入室内。松木食案铺陈赤鲷鱼脍，薄如蝉翼的肉片覆在碎冰上透出脂色，松茸蒸蛋在青瓷碗里氤氲热气。十二名白袜少女踏着《六段之调》的筝音鱼贯而入，振袖随着跪坐动作如花瓣铺展在席间，衣带系得松垮，稍一倾身便露出后颈莹白的肌肤。居中少女膝行至刘昭身侧时，足尖“无意”勾过他垂落的衣摆，葱指斟酒时长袖滑落，小臂如初雪融光，指尖却似沾了蜜的蝶，在他腕骨上多停留了一息。酒液注入琉璃盏时泛起碎金涟漪，倒映出她眼尾刻意描红的媚态。
“此乃‘星降’，藩主窖藏二十载的秘酿。”青木康重将酒盏推过漆案，浑浊瞳孔锁着刘昭每一寸神情：“少年英雄当配琼浆，亦当惜取眼前灼灼韶华。”他枯瘦的指节在案下轻轻一叩，右侧少女立刻捧起枚去核梅子，贝齿轻咬一半，将另一半含在唇间递向刘昭嘴边，吐息带着温热的甜香。
刘昭举盏一饮而尽，喉间灼烧感窜起，目光沉静掠过少女唇间梅子，胭脂印在果肉上极尽诱惑所能。他心中暗笑，这不就是美人计吗？现代世界充斥着更露骨的挑逗，现代人的阈值早被拔高了，这点程度诱惑不到自己……更何况望乡堡还有人在等候呢。
他正色格开梅子，放下酒杯，淡笑着摇摇头：“胭脂蚀骨，况且明日有正事操办。”烛火在刘昭瞳仁里淬出两点寒星，迎向青木康重探究的视线，“浅尝足以醉心，多饮恐会误事。”
青木康重枯唇扯出笑纹，眼尾褶皱里藏着赞许：“好定力！”他击掌三声，少女们如潮水般退入阴影。廊下侍立的武士首领嘴角微微抽动，他亲眼见过青木康重靠着这温柔阵步步拖人下水，溺死无数豪杰，眼前少年竟连呼吸都未乱。老者挥袖示意：“送刘君入静室安寝，莫让闲杂扰了英雄清梦。”
武士首领提灯引路，穿过九曲回廊。庭院深处一间静室悄然洞开，门内未点烛火，唯有一束月光穿透高窗，将青石板照得寒霜也似。西壁无饰，仅一席蒲团、一方案几、一副挂甲的木架。风从糊了素纸的格窗渗入，带着白山飘来的潮湿寒气，吹散了宴席残留的脂粉甜腻。刘昭反手合拢门扉，将腰间汉八方解下悬于木架，并未卸甲。他盘坐蒲团，闭目调息，陷入深度睡眠，肺腑间酒气随吐纳化为白雾，又散入清冷的夜。窗外隐约传来守夜武士交接的铜铃轻响，三更，西更……唯有白山方向的浓雾在梦境中翻涌不息。
梆子敲过五更，天边蟹壳青啃噬夜幕时，纸门外响起三声克制的叩击，力道均匀如箭矢钉入箭靶。刘昭睁眼，武士首领的轮廓己映在门格上：“墨网浸透，捕网备齐，死囚就位。我与五位弟兄将带着猎户和死囚随您进山。青木大人问，您可有把握？”
刘昭推门而出，赤影在院中刨蹄嘶鸣，他用廊下水缸里的冷水洗了把脸，镇定自若：“回禀青木大人，我们会带着怪物尸体归来。”
武士按刀退入廊柱阴影。东方天际，浓雾正吞噬最后几颗残星，而赤影的长鬃在破晓风中扬起，如一面猎猎燃烧的血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