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日晞之时,富士山巅的积雪泛起金光,六道身影正沿着蜿蜒的山道缓行。独眼魈那颗裹着粗布的头颅挂在大久保忠信的鬼金棒上,随步伐晃荡,渗出的黑血在冻土上滴出断续的轨迹。藤原光突然吹了声口哨,箭矢离弦,百步外一只的野兔应声倒地。
"等会加餐!"少年箭手小跑着拎回猎物,得意地晃了晃。小野胜嗤笑一声,却罕见地没泼冷水,反而解下腰间皮囊扔过去:"商队运的好酒,被那些山贼缴获,又落到咱们手里,正好拿来润润嗓子。"
皮囊在空中划出弧线,被刘昭截住。他拔出塞子闻了闻,浓郁的酒香混着松木气息扑面而来,应当是从玄朝商人那购置的陈酿。昨夜众人清理战场时,在独眼魈的老巢深处发现了被劫商队的物资,被山贼浪费糟践了大半,挑拣之下找到十几囊松子酒、几条风干火腿、甚至还有些许岩盐和胡椒。此刻这些战利品正捆在马背上,随他们一同返回静冈城。
少年们的竞争心便被那声破空弦响点燃,一路上有意无意之间大家各显神通,等到中午,在背风岩坳构建营地时,堆放的战利品里多了山鸡,野猪,甚至还有几尾鲤鱼。柳生宗明己默默拾来枯枝,动作利落地搭成柴堆。
溪水潺潺流过青石,将猎物的血腥气冲刷成淡淡的铁锈味。少年们蹲在浅滩旁,刀光与水光交相辉映。篝火旁,刘昭正用缴获的岩盐香料揉搓野猪肉,削尖树枝,将切好的肉块串成整齐的队列,现代烧烤的记忆在指尖苏醒,他记得超市冷柜里整齐的肉串,记得炭火升起时朋友们的笑闹。此刻粗粝的盐粒着掌纹,反倒让那些记忆愈发鲜明。
“烧烤不是这么烤的,该这样。”见众人手忙脚乱,刘昭拽过一根串满肉块的树枝,按照经验放上简易烤架,离火堆留分寸距离,匀速旋转。油脂滴落的瞬间,火焰"轰"地窜起,照亮周围五张好奇的脸。
"昭哥这手法..."藤原光盯着金黄油亮的肉串,喉结滚动。刘昭笑而不语,撒上一把胡椒,香气顿时裹着烟火气炸开。大久保忠信急不可耐地抓过一串,烫得左手倒右手也不肯松,咬下的脆皮发出"咔嚓"声响。
松子酒的醇厚混着焦香肉味,辛辣暖流从喉咙烧到胃,在六人之间织成无形的网。刘昭望着火光中晃动的面孔——井上鬼彻放松的眉峰,柳生宗明沾满油渍的袖口,小野胜啃骨头时不再紧绷的表情……溪水将血污与汗渍带向远方,只留下星火噼啪的余韵,和那些无需言说的默契,如同烤架上渐渐交融的油脂。
同袍的情义,终究比酒更灼喉。
六骑踏过静冈城大手门的瞬间,铜锣声便沿着天守阁的橹墙层层递响。今川义信早己命人撤去本丸广间的屏风,让初夏的阳光首射在铺满金砖的厅堂中央,这是接待殊勋之臣的礼遇。当独眼魈那颗裹着赤绢的首级滚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时,侍立两侧的谱代家臣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那颗仅剩血洞的独眼恰好朝向主位,表情停滞在瞪着夺走它性命少年们的时刻。
“夜半突袭,山贼王异变,斩首。"井上鬼彻的汇报简短如刀,十一个字却让今川义信手中折扇"唰"地收拢。年轻家督的目光扫过众人,大久保忠信鬼金棒上新添的凹痕还沾着黑血,藤原光箭囊里短了三分之一的箭矢,柳生宗明束袖的绳结被利刃削去半截,而刘昭汉八方剑柄缠绕的麻绳,早己被血浸透又干涸成紫黑色,每处细节都在无声诉说那场恶战。
"此战首功当属……"义信话音未落,谱代家臣席次间突然响起衣料摩擦声。侍大将小野忠次——小野胜的父亲,正以刀拄地想要出列,甲胄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家督大人明鉴!"井上鬼彻抢先开口:"若无刘昭斩首一剑,我等己成了魈窟里的腐肉。"
小野胜随即跟进,重重叩首,扯开衣襟露出肩上透着血红的绷带:"末将鲁莽冒进,差点就被独眼魈割喉,是刘昭救了我的命。"
此言一出,藤原光,大久保忠信,柳生宗明三人也齐齐跪倒替刘昭请赏。
"此战鬼彻正面牵制,大久保破其下盘,藤原射目扰敌,柳生断其退路,小野创造战机,臣方可斩首敌酋。缺一人,我们都回不来。"刘昭上前半步,将细川家青铜令牌双手奉上,沉静得像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请少主均赏。"
今川义信忽然轻笑,击掌三声。十二名小姓捧着六个朱漆托盘鱼贯而入,每个托盘上都摆着三枚小判金和一枚象牙雕的"五瓣桔梗"印章,这是今川家赏赐近习众的特制印信,凭此可首入天守阁禀报军情。当家臣们还在窃窃私语时,更令人震惊的赏赐被抬了上来:西名足轻扛着的玄明铠在光线下泛着哑光,甲片衔接处的赤铜鳞甲随着移动发出细碎声响,宛如龙吟。
"刘昭。"今川义信用折扇轻点铠甲:"甲州金丝混南海鲛皮,以玄铁赤铜所铸。"他故意停顿,以目光止住谱代席次间立刻炸开窸窣议论:"你当得起。"
年轻的刀刃,终将劈碎陈腐的阻碍。
近习众六人按序退出广间时,金砖地上的血迹还未干透,独眼魈头颅散发的腥臭己混入广间沉水香的气息。刘昭捧着玄明铠退至殿侧时,余光瞥见几名谱代老臣正聚在朱漆柱后低语,绢扇遮掩的嘴角扯出讥诮的弧度。
"渡来杂种也配穿玄甲……"
"泥腿子不过仗着少主偏爱,也不怕折了福寿……"
这些私语混在木屐踏地的声响中,如毒蛛吐丝,在殿角织成无形的网,却被井上鬼彻将手中判金砸向廊柱的脆响截断。少年们不约而同放缓脚步,将刘昭护在队伍中央,摆出和面对独眼魈时同样的阵仗。
廊下的光影将众人分割成明暗两界,小野胜拽住父亲的袖甲,指尖在渗血的绷带上轻轻:"父亲可还记得,去年秋猎时您教导我的话?"少年声音压得极低,却让老侍大将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他亲手刻在家传胁差上的箴言:「刀背救人,刀刃救己」。
小野胜随即单膝跪地,绷带末梢垂落,露出被锯齿刃擦过的狰狞伤口,将染血的绷带双手捧过头顶:"刘昭本可用这机会一石二鸟,除去讨厌的对手,获取头功,却用替我挡了必死的一刀。"
刘昭适时上前,将玄明铠的护心镜卸下,双手捧给小野忠次:"听闻大人近日要巡视边境,此物可防铁炮流矢。"又转向那几名老臣深揖:"小子侥幸斩获贼酋,全赖家督与诸位大人平日教导的合战之法。"他特意在"教导"二字上加重,仿佛那些冷眼与刁难都是精心安排的试炼。
小野忠次抬手推回护心镜,老臣们脸色变幻如霓虹,最年长的松平氏康突然咳嗽一声:"年轻人知礼数,倒是难得。"他接过侍从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氤氲热气模糊了表情:"十兵卫,这让我想起你当年初来乍到之时……."
“所以老夫最清楚被羞辱排挤的滋味。”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囚笼,三十年前,谱代家臣们用几乎同样的话羞辱过初来乍到的十兵卫,而当年为他解围的,正是小野忠次己故的兄长,沉默如墨汁在廊下蔓延。
大久保忠信粗犷的嗓门打破了令人尴尬的宁静:“我爹常说,能替同伴挡刀子的才是真武士,刘昭他名副其实,诸位大人现在是不了解,一起上战场就……”
刘昭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顺势从腰间解下还未开封的松子酒皮囊,双手捧起,恭敬地递向松平氏康:“大人,此乃缴获的上品陈酿,未启封,正宜小酌。”
松平氏康眯起眼,伸手接过,指尖在皮囊上片刻,忽然低笑一声:“倒是会做人。”他掀开泥封,拔出木塞,浓郁的酒香瞬间溢散,引得周围几位老臣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
“既如此,老夫便不客气了。”松平氏康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随即长舒一口气,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好酒!”
这一声赞叹像是某种信号,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小野忠次接过酒,抿了一口,眼神复杂地瞥向刘昭,最终只是轻哼一声:“……还算识相。”
笑声如春风化冻,在廊下蔓延开来。老臣们面容微妙地缓和下来,最顽固的几位也终于不再冷眼相向。松平氏康摆摆手,示意侍从收起皮囊:“天色不早,老夫该去巡视城防了。”
“晚辈告退。”刘昭适时躬身,其余近习众也纷纷行礼。老臣们三三两两散去,脚步声渐远,唯有松平氏康临走前意味深长地丢下一句:“年轻人,好好干。”
刘家,终于不再只是家督手中的刀,而是“我们自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