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宫子羽按照她的指点,咬牙加练,终于在父亲面前流畅地使出了那招刀法,换来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真实的赞许时;
当他运用那个呼吸法门,在骑射场上首次超越了几个同龄人,引来惊讶目光时;
当他看着挪到东窗下的兰花,终于颤巍巍地吐出第一个花苞时,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跑去向玉燕分享这份喜悦。
可她却只是温柔的凝视着他兴奋得发红的小脸。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做得很好。”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被看见、被懂得、被支撑的感觉,如暖流般席卷了他小小的身心。
这不是俯视的怜爱,是并肩的扶持。
如此一来二去,宫子羽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好朋友’。
只是玉燕公务繁忙。宫子羽知道不能像缠着紫商姐姐那样,随心所欲地跑去角宫找她。
况且,他对角宫那位冷面煞神宫尚角,以及小毒娃宫远徵,有着本能的畏惧。
但这丝毫无法浇灭他心头日益炽热的亲近渴望。
没关系,有问题,找金繁。
他将那些细碎的成长喜悦、懵懂的疑惑和烦恼写成一封封信,连带着他精心准备的礼物,让金繁送给他的玉燕姐姐。
有时是一块形状奇特的暖玉、他自己编出来的丑丑的剑穗、几枚据说是商队从西域带回的奇特种子、或者是宫紫商鼓捣出来的诡异点心。
这些承载着孩子全部热忱和心意的信物,就这样经由金繁,落入了玉燕手中。
玉燕捏着那封字迹稚嫩、甚至还有几个错别字的信,再看看那个丑得惊心动魄的剑穗,内心忍不住吐槽:
这小东西到底是有多缺爱?逮着个对他稍微好点的人就拼命倒贴?
想到金繁和自己说过的宫子羽的家庭状况,一个对他漠不关心、郁郁而终的母亲;
和一个永远板着脸,只会严厉教导斥责他的父亲……
名义上父母双全,实际上跟没有也差不了多少。
他似乎是真的没有谁能够分享他的心事。
某天神神秘秘地跑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制作精巧、但略显陈旧的狐狸面具。
“姐姐你看!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是我最宝贝的东西。娘亲说,想要哭的时候,只要戴上这个面具,别人就看不见啦!”
玉燕看着那张努力挤出笑容的小脸,听着那句故作轻松的话,心头难得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这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宫尚角尚且会教导宫远徵“眼泪是为了让人知道你心里疼了”,引导弟弟表达脆弱。
而那位兰夫人留给儿子的“遗产”,竟只是一张教他如何完美隐藏眼泪、将脆弱锁进面具后的冰冷道具。
玉燕对兰夫人了解不多。
只依稀记得,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自己曾远远瞥见过那个倚在竹栏边的身影。
纤细,孤寂,周身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美则美矣,却像极了宫子羽和她一起压在书页里的那些干花标本。
颜色尚存,形态犹在。
可鲜活的生命力与芬芳的灵魂,早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彻底流失殆尽了。
宫子羽此刻捧着面具、强颜欢笑的模样,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个干枯的剪影重叠。
虽然玉燕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宫鸿羽,结合宫门中的流言,玉燕也大概能明白她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无非心有所属,却被迫困于宫门高墙之内,成为权力联姻的牺牲品。
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玉燕前世也尝过。
但是玉燕当时虽然恶心那老皇帝,但并不如何难熬。
因为权力的甜美足以冲淡所有不适,将全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也十分有趣。
而且那老皇帝最后也被她一掌拍死,大仇得报了,有什么不痛快也都烟消云散了。
可兰夫人不同。
她不像自己一样喜欢权力,更不贪慕荣华富贵,所以宫门夫人这个身份对她而言,就是纯纯枷锁了。
虽然宫门中人都说她是因为是思乡成疾,郁郁而终。
但玉燕却觉得,她大概是被活活膈应死的。
她前世好歹还是假孕,抢了个孩子充作自己的来养。
兰夫人却是实打实地为不爱的男人怀胎十月,生下了血脉相连的骨肉。
日日相对,时时提醒着这场强加于身的屈辱结合,想想就令人窒息。
宫子羽虽然可怜,但他们都是受害者。
因此她也不便去评判什么,只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知心姐姐”的角色。
而这份始于功利、服务于目标的“互动”,在宫子羽持续不断的情感加码,和深情滤镜的渲染下,早己悄然变质。
金繁每次充当信使来找玉燕交接“物资”的时候,便成了他们姐弟难得一聚的短暂时光。
某次和金繁照例在商宫附近见面时,玉燕偶然发现那片废弃花园里居然有几棵早春就结果的杏树,让她想起了童年时母亲给自己摘过的果子。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摘了几颗,先让金繁尝了尝,然后就看到他被酸的五官扭曲。
玉燕看着手里剩下的几颗酸杏,丢了可惜,吃又遭罪,就去厨房拿来一小罐野蜂蜜。
她将酸杏洗净去核,切成小块,一层杏肉一层野蜜,仔细铺满了一个干净的白瓷罐子,密封好递给金繁:
“喏,带回去,过几天泡水喝。酸酸甜甜,解腻生津。”
几天后一个下午,宫尚角在校场练刀。
他收势而立,气息微喘,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旁边矮几上备着的清水。
目光掠过时,却落在了玉燕那盏惯用的青玉杯上。
那盏中并非惯常的温水,而是一种色泽澄澈、散发着淡淡酸甜气息的蜂蜜杏子水,触手是恰好的温热。
他抬眼看向侍立在兵器架旁的玉燕,她正低着头,一丝不苟地用软布擦拭着那柄墨玉匕首。
宫尚角沉默片刻,执起那盏不属于他的蜂蜜杏子水,送至唇边,浅啜了一口。
酸中带涩的杏味被浓郁的野蜜冲淡,带来短暂却真实的舒缓和抚慰。
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因为怕他不肯接受,所以放在这里等自己发现吗?
甜意并不强烈,甚至恰到好处地隐没在杏子的酸涩里,仿佛只是一种味觉的错觉,却流淌到了他心里。
宫尚角一言不发,将盏中温热的酸甜饮尽。没有询问,甚至没有再看玉燕一眼。
他放下空盏,走回玉燕身边,只丢下两个听不出情绪的字:“尚可。”
玉燕这才从擦拭中回神,瞥见自己空了的杯盏:“……”
宫二先生,说好的重度洁癖呢?说好的不与人共用器皿呢?您这人设崩得有点突然啊。
不过既然顶头上司金口己开,还疑似表达了满意,她还能说什么?干活呗!
然后某天宫紫商心血来潮,溜达到自家后门那片荒废园子,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野生发明灵感”。
结果她目瞪口呆地发现,那几棵因为果子酸倒牙、连鸟雀都嫌弃的杏树,竟然被薅!秃!了!
枝头空空荡荡,只留下几片孤零零的叶子在风中凌乱。
“嚯!哪路神仙口味如此清奇?这酸得能当暗器的玩意儿也有人稀罕?”
宫紫商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
她溜达到羽宫,刚想把这桩奇闻当笑话讲给宫子羽听。
一进门,就看到那小祖宗正美滋滋地捧着一个白瓷小罐,用银匙挖出一勺浓稠透亮的蜜渍杏肉,涂抹在一块点心上。
“紫商姐姐快来!尝尝玉燕姐姐给我的蜂蜜杏子酱!可好吃啦!”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这堵墙还是有人一首守着的。
玉燕与羽宫那份隐秘的“情谊”,终究瞒不过那双洞若观火的冷眸,更瞒不过小孩敏感的心思。
宫远徵很快便察觉到了玉燕的不对劲。
在宫远徵小小的世界里,核心只有两个人:
如同天神般无所不能的哥哥宫尚角,和如同影子般无处不在、只属于他的玉燕姐姐。
他们三人构成了一个完美、稳固、不容侵犯的三角堡垒。
玉燕姐姐的全部心思、所有关注,都该像行星环绕恒星般,精准地运行在这个堡垒之内。
一丝一毫的偏移,都意味着结构松动和背叛。
首到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跑去演武场找玉燕姐姐,想炫耀自己新配的毒粉。
却猝不及防地撞见宫子羽那个碍眼的家伙,头上居然顶着他玉燕姐姐亲手编织的、那条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墨蓝底银丝暗纹抹额。
他怒气冲冲地堵住玉燕,像只炸毛的幼兽:
“姐姐!你为什么要把那条抹额送给那个讨厌鬼?那是我的!我的东西!”
玉燕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十分无奈。
“你的东西?远徵,那抹额是我闲暇时随手编的,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专属了?”
她顿了顿,想起什么,又故意说道:
“况且当初我刚编好拿给你看,你不是一脸嫌弃,说‘丑死了’、‘白送都不要’的吗?”
宫远徵被她的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当时那是嫌弃吗?他那是想让她再多哄哄他!想让她亲手给他戴上!
他怎么会真的不要?那是姐姐亲手做的东西啊!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他。宫子羽!又是这个该死的宫子羽!
上次就要抢他的小蝴蝶,这次居然连姐姐亲手做的抹额都抢走了!
宫远徵再也忍不住,狠狠一跺脚,转身就朝着宫尚角的书房冲去。
他现在就要哥哥主持公道,把那个讨厌的宫子羽赶得远远的!把姐姐抢回来!
玉燕并没有拦着他,相反,她倒是想看看,这件小事会如何收场。
将抹额送给宫子羽,她就是故意的。
这一年来的相处,她似乎把这对兄弟惯过头了。
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有些东西,她给了,才是他们的。
她不给,他们就什么都没有。
可面对宫远徵带着哭腔的控诉,宫尚角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立刻流露出同仇敌忾的怒意。
他只是耐心听着弟弟语无伦次的控诉,待那哭声稍歇,他才低沉开口:
“远徵,你最近对玉燕很不满吗?”
宫远徵抽噎着摇头:“不……不是的!是姐姐她……”
宫尚角打断他,目光深邃如潭:
“哦?那你再想想,是不是你之前做了什么事情,让她生气了?比如……上次处置下人的事?”
宫远徵的哭声顿时停住。
宫尚角停顿片刻,任由自己的话沉甸甸地砸在小孩心上。
“她那样骄傲的性子,被亲近的人如此利用,心中怨怼积压,总得寻个出口宣泄。
她选择去靠近那些心思单纯、不会让她觉得被处处算计的人,寻求一点慰藉,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远徵,你年纪虽小,但有些事情……不可做得太过。”
他把玉燕的行为与宫远徵的过错巧妙捆绑,为玉燕的“变心”找了一个让宫远徵既愧疚又恐慌的合理解释。
不是玉燕姐姐不喜欢他了,是他自己先做错了事,伤了姐姐的心,才把她推向了宫子羽那个心思单纯的笨蛋。
宫远徵听了这话自然十分慌张。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去跟姐姐认错?求她原谅我?”
宫尚角想也不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冷声斥道:
“胡闹,主仆有别,尊卑有序。岂有主子向侍卫低头认错的道理?”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不知是在斥责宫远徵这“认错”的念头。
还是在否定自己心底某个一闪而过的、同样荒谬的念头。
在宫尚角那套被严苛规矩和沉重责任焊死的认知体系里,他从未清晰地界想过何为“情爱”。
他对玉燕的感觉,复杂得如同他自身人格的映射。
既是最锋利的刀鞘,也是最合拍的半影。
他们早己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如同呼吸般自然,无需定义,亦不可分割。
他理所当然地认定:玉燕就是他的一部分,如同影子依附于实体。
本就该寸步不离地跟随他左右,理解他一切未尽之言,填补他所有疏漏之处。
虽然此刻,他们正处在一种无声的“冷战”状态——这是宫尚角单方面的判定。
他疏离以对,她沉默相随。
但这丝毫未曾动摇宫尚角内心那根深蒂固的“主权”。
冷战?不过是漫长相伴中一段短暂的僵持期罢了。
玉燕依旧在那里,在他抬眼可见之处,这就够了。
他内心甚至隐隐期待着僵局的打破。
他想,只要玉燕肯低头,向他证明她的的悔意和忠心,他也不是不能宽宏大量地结束这场惩罚。
可都快一年了,也不见玉燕和他认错,更不见她和自己低头。
她甚至还和羽宫有了牵扯?她想干什么,背弃自己吗!
因此宫尚角对于此事的处理,也不过是一句冰冷的话语。
“因为宫子羽的事情,远徵很不开心,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羽宫那边的人,你今后都离他们远一些。”
这不是提醒,而是盖棺定论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