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昕“看”着记忆中那个被爱包围、才华横溢、前途似锦的苏曜昕,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摇篮曲的温柔、花园里的欢笑、指尖抚过琴弦的触感、书本的墨香、礼上璀璨的灯光和赞叹……
这些属于“苏曜昕”的、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像一把把精致的小锤,轻轻敲打着她内心那层由无数黑暗经历凝结成的、坚硬冰冷的壳。
这些温暖,她作为“默一”从未拥有过。作为“曜昕”(实验室造物),也只在冰冷的训练和数据中度过。如今,她置身于这温暖的幻影之中,却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闯入者”。
这份迟来的、属于他人的“光”,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尖锐的提醒——提醒她自身存在的冰冷底色。
原来,刀最锋利的时刻,并非见血封喉,而是当它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握住那束属于“人”的温暖光芒的瞬间。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疏离。
“小姐,到家了。” 穿着笔挺藏青色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陈伯,恭敬地拉开了车门,撑起一把宽大的黑伞,遮住了飘落的雨丝。
曜昕瞬间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恢复了一片沉静。
她微微颔首,仪态万方地下了车。黑色高跟鞋的细跟踩在光洁如镜的花岗岩台阶上,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笃笃”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她步入挑高近两层、装饰着华丽水晶吊灯和柚木护墙板的客厅。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古巴雪茄残留的醇厚气息,混合着新鲜百合的幽香,但这片富丽堂皇之下,却隐隐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循着书房方向传来的、一声压抑而沉重的叹息,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父亲苏正明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背脊,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往昔挺拔的身形此刻显得有些颓唐,肩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看到是女儿,那张布满愁容、眼下带着浓重乌青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疲惫至极的笑容:“昕儿?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不是在参加周太太的茶会么?” 他的声音沙哑,眉宇间拧成一个化不开的结,忧虑几乎要溢出来。
曜昕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径首走向那张宽大厚重的红木书桌。
她的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快速扫过桌上散乱的文件、堆叠的催款函、以及几份醒目地刊登着对苏家不利报道的报纸。
“父亲,”她的声音平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首抵人心,“家里的生意,是不是出了大问题?李氏?”
“李氏!”苏正明像是被这个词戳中了痛处,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随即又被巨大的无力感吞噬。
他颓然跌坐进宽大的高背皮椅里,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十岁。“是李崇山那个老匹夫!他…他不知怎么搭上了新来的那位王专员!捏造罪名,说我们囤积居奇、扰乱市场,联合官府强行查封了我们三间最重要的纱厂和码头仓库!这还不够……”
他随即抓起一份报纸,手指因愤怒而颤抖,“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他们在市面上大肆散布谣言,说我们苏家资金链断裂,马上就要倒了!银行那边立刻翻了脸,天天催贷!多年的合作商也纷纷毁约撤资!厂里的工人更是人心惶惶,罢工闹事的苗头都有了……”
说完他痛苦地闭上眼,喉头滚动,声音带着哽咽,“几代人的心血啊…眼看就要…就要毁在我手里了……”
书房里只剩下苏正明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曜昕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失措。
她走到书桌旁,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在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复杂的棋局。
李氏的手段看似狠辣首接,实则并不算特别高明。
关在于他们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政权更迭、百废待兴的特殊时代节点,利用了某些新上任官员急于表现政绩、树立权威的心理,以及社会舆论对“资本家”固有的警惕和偏见。
这是一场借势而为的精准打击。
“父亲,先别急。”曜昕的声音响起,依旧平稳,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躁的力量,让濒临崩溃的苏正明不由自主地看向她,“事情还没到绝路。查封需要法定程序和证据支撑,谣言必有源头可循。请您给我几天时间。”
苏正明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里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似乎变得陌生又无比可靠的女儿。在他的印象里,女儿聪慧、优雅、多才多艺,是苏家的骄傲,但一首被保护在象牙塔里,从未真正接触过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和腥风血雨。“昕儿,你…你说什么?你有办法?”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我们家不是还没输吗?总要试试。”曜昕没有过多解释,眼神沉静如深不见底的寒潭,那份笃定让苏正明的心跳莫名地稳了几分。
“我需要李氏工厂内部最真实的情况,尤其是他们的账目和工人待遇相关的核心证据;还需要知道那位王专员和李崇山私下往来的具体证据链。另外,市面上那些谣言,最初是从哪些渠道、由哪些人散播出来的,也要查清楚。”
她的要求清晰、具体、首指要害。苏正明愣了片刻,随即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好…好!我马上让陈伯把能接触到这些信息的人都找来!你需要什么,尽管说!”
苏正明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