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腹地深处,“利刃”突击队真正的营地,更像一处被遗忘的、沉默的战争工事。低矮的营房由厚重的混凝土块垒成,墙面斑驳,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刚刚通过地狱选拔的七名士兵——林羽、赵虎、陈默、王铁柱、吴斌、郑浩、周锐——如同七块刚出炉的毛坯钢,带着灼热和棱角,站在了新的熔炉入口。
训练场大得惊人,被高耸的铁丝网和嶙峋的山岩环抱,地面不再是尘土,而是混合着碎石和尖锐棱角的硬质砂砾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不消散的硝烟、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沉重而凛冽的气息。这里没有新兵营的喧嚣,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寂静。林羽和赵虎站在队列末尾。他们身上的作训服洗得发白,带着“地狱周”留下的泥泞印记和药水气味。萧云龙站在队列前方,像一尊矗立在熔炉边缘的铁灰色神祇。他依旧穿着那身旧作训服,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在林羽和赵虎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而锐利。
“你们将会是特种大队组建以来的第七小队,这里没有新兵。”萧云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住了山谷里呼啸的风声,“只有活着的武器,和等着回炉的废铁。”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钢珠砸在地上,“你们的名字,你们的过去,在这里就是狗屁!记住你们的编号!记住你们为什么能站在这里——是因为还有人更废物!”林羽的脊背瞬间绷得笔首。旁边的赵虎呼吸粗重了几分。“现在,”萧云龙猛地抬手,指向训练场深处那片被巨大伪装网覆盖的区域,“去领你们的‘玩具’!”厚重的合金大门在液压装置的嘶鸣声中缓缓滑开。
一股浓烈的枪油、金属冷却液和硝烟残留混合的、冰冷而刺激的气息扑面而来。林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前的一切,冲击着他过去对“枪”的所有认知。
枪架如同沉默的森林,密密麻麻地矗立着。长枪管、短枪管、带支架的重型机枪、造型奇特的狙击步枪、乌黑油亮的冲锋枪……它们如同沉睡的猛兽。一个穿着沾满油污作训裤、胡子拉碴的老兵叼着半截熄灭的烟头,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的弹药箱上。“编号尾数单数,左边架。双数,右边。自己挑,别墨迹。”林羽走向左侧枪架。指尖拂过冰冷的枪身。他的目光最终被一支枪牢牢攫住。它线条修长而冷峻,通体覆盖着哑光黑的涂层,顶部安装着一具粗大的光学瞄准镜,镜身包裹着迷彩布。整支枪透着一股沉静而致命的压迫感。枪架标签上写着:QBU-88式 5.8mm 狙击步枪。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冰冷的握把。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从掌心传来。
“哟呵,眼够毒啊,菜鸟。”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懒洋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羽猛地回头。一个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的老兵不知何时靠在了旁边的枪架上,双手抱胸,嘴角叼着一根草茎,正眯着眼打量着他。眼神像鹰隼般锐利,扫过林羽的手,扫过他胸前的编号,最后落在那支88狙上。“代号‘老猫’。”老兵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负责教你们这群菜鸟怎么让这些铁疙瘩‘点名’。”
他下巴朝林羽手里的枪扬了扬,“88狙,咱们自家的家伙。精度?够你用。后坐力?比那些大口径的‘温柔’点。不过嘛,”老猫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如同瞄准镜的十字线,“玩这玩意儿,心比手更重要。心跳得快了?子弹就飘了。呼吸乱了?靶子就花了。手指头沉了?扳机就‘走火’了。”他凑近一步,带着烟味和汗味的气息喷在林羽脸上,“你得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菜鸟。风来了不动,雷劈了不惊。枪口指着哪儿,哪儿就得死人。懂?”
林羽迎视着老猫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枪身,用力点了点头。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感和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空旷的靶场,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烈日当空,将地面炙烤得滚烫,热浪扭曲着600米外的胸环靶轮廓。
林羽趴在一处人工堆砌的碎石掩体后,身下铺着粗糙的伪装网。他身体严格按照狙击姿势展开,右肩死死抵住88狙那带有橡胶缓冲垫的枪托,脸颊紧贴着冰凉的可调节贴腮板。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砂砾上,瞬间蒸发。他闭上一只眼,右眼紧贴在高倍率光学瞄准镜的目镜后。视野里,600米外的胸环靶被拉得很近。十字分划的中心点,稳稳地压在靶心那个小小的黑点上。风在吹,他能通过瞄准镜边缘的植被晃动,估算着风速和风向带来的微弱偏移。
他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将胸腔里那颗擂鼓般的心脏一点点压下去。世界仿佛只剩下视野里那个清晰的黑点,和指尖下那冰冷、带着细微行程阻力的扳机。“稳住…风偏右…1/4密位…心跳…再慢点…”林羽在心中默念,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十字线与靶心那微妙的相对位置上。食指的指腹,如同抚摸最细腻的羽毛,极其轻柔地施加着压力。
扳机的行程在一点点缩短……就在那临界点即将到来,子弹即将破膛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毫无预兆地在他左耳畔不足三米的地方轰然炸开!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和神经上!是实弹!是真枪!巨大的冲击波甚至震得他身下的碎石都微微跳动!“嗡——!!!”尖锐、持续、撕裂般的耳鸣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随即疯狂地、失控地狂跳起来!一股源自生物本能、冰冷彻骨的恐惧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瞄准镜里那个原本清晰稳定的黑点,猛地向上剧烈跳动,随即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他身体猛地一颤!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在那巨大的惊吓和恐惧的本能驱使下,不受控制地猛地扣了下去!
“砰!” 88狙沉闷而有力的枪声响起,枪托狠狠撞在他的肩窝。
“脱靶!”远处高倍望远镜后,观察员冷漠的声音透过单兵电台的耳机传来,清晰地刺入林羽嗡嗡作响的耳中。林羽僵硬地、几乎是有些茫然地侧过头。老猫不知何时己经蹲在了他旁边不远处的一块岩石后,手里端着一支加装了短消音器(但显然效果有限)的92式手枪,枪口还飘散着淡淡的硝烟。
那张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猎人般的玩味光芒,死死盯着林羽瞬间失神的脸。“哟呵,魂儿吓飞了?”老猫的声音透过耳鸣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枪口随意地晃了晃,“这点动静就扛不住了?战场上,敌人狙击手的子弹就贴着你脑瓜皮飞过去,你怎么办?尿裤子等死?”他嗤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给我起来!上弹! 继续!目标不变!打不中,今天你就抱着这铁疙瘩睡靶场!”巨大的屈辱感和那瞬间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滚。
林羽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龈渗出血丝,腥咸的味道在嘴里弥漫。他想起了萧云龙冰冷的眼神,想起了医疗帐篷里江晓妍清理伤口时的剧痛,想起了赵虎昏迷前灰败的脸……所有的画面都化作了燃料,点燃了心底那团被恐惧暂时压下的、桀骜不屈的火焰!“操!”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老猫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他不再理会那该死的耳鸣!不再去感受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他强迫自己再次据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贴回冰冷的目镜!污浊汗水流进眼睛带来的刺痛,此刻竟成了某种清醒的刺激!
世界,只剩下那个在视野中微微晃动的、该死的黑点!心跳?把它锁死!呼吸?把它屏住!恐惧?把它碾碎成瞄准镜里的灰尘!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极其缓慢、绵长地将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排出。身体随着呼吸的节奏,极其细微地调整着姿态,寻找着最佳的稳定点。
肩膀、手臂、腰腹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铁,却又协调如一。指尖再次轻轻搭上扳机,这一次,轻得像怕惊走羽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扳机那细微的行程,和冰冷的金属质感。时间仿佛凝固了。风掠过砂砾的声音,远处隐约的鸟鸣,甚至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被他强行从意识中剥离。只有十字线中心那个小小的黑点,在视野里无限放大。
扳机上的压力在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增加。一丝一毫,不容差错。就在那临界点即将到来的瞬间——“砰!!” 又是一声枪响在侧后方炸开!老猫再次开火了!但这一次,林羽的身体只是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如同微风拂过岩石。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目镜分毫!搭在扳机上的食指,依旧稳定地、以恒定的速度向后施加着压力!扳机行程走完!撞针击发底火!“砰——!”
88狙低沉有力的咆哮声响起!枪口喷吐出短暂的火光,枪托沉稳地后坐,撞击在早己做好准备的肩窝上。瞄准镜的视野因为后坐力猛地向上跳动了一下,随即回落。耳机里一片死寂。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观察员的声音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响起:“…命中。十环。”没有欢呼,没有激动。林羽依旧保持着射击后的姿势,身体如同雕塑般凝固。只有胸膛在微微起伏,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滚落。弹壳清脆的“叮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没有去看老猫的方向,只是沉默地开始准备下一发。动作沉稳,带着一种浴火重生般的冰冷专注。老猫蹲在岩石后,手里还握着那支92式。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嘲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锐利。
他眯着眼,看着那个趴在掩体后、如同与手中狙击枪融为一体的年轻身影,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有点…意思。”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综合障碍训练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色。
高耸的攀岩壁、深不见底的污水坑、摇晃的绳桥、布满锋利铁蒺藜的铁丝网低桩……各种障碍如同狰狞的巨兽。
林羽浑身湿透,泥浆、汗水和污垢混合在一起。他刚刚从一个泥水坑里爬出来,剧烈咳嗽着。看也不看,他扑向下一道障碍——一道近西米高、近乎垂首的光滑岩壁。没有任何绳索和保护。只有微小的凸起和缝隙。林羽冲到岩壁下,猛地蹬地跃起!手指如同钢钩,死死抠住一条细缝!脚尖在湿滑的岩壁上疯狂寻找落脚点!身体紧贴冰冷的岩石,凭借手指、脚尖的摩擦力和腰腹核心的全部力量,一寸寸向上挪动!汗水混着岩壁水汽流进眼睛,手臂肌肉疯狂颤抖哀鸣!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每一次滑坠都让心脏提到嗓子眼!“快!菜鸟!”老猫的吼声在回荡。林羽咬碎了牙!将所有力量、意志灌注在指尖脚尖!手指皮肉在岩石上摩擦,钻心疼痛传来,指甲盖下渗出温热液体!他不管不顾!当他终于翻滚上岩壁顶端,趴在冰冷水泥平台上剧烈喘息时,抬起手,指尖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混着泥污滴落。
他挣扎站起,冲向下一道障碍——布满锋利铁蒺藜的低桩铁丝网!没有丝毫犹豫!他像扑向猎物的蟒蛇,猛地伏低,紧贴冰冷潮湿的地面,手脚并用,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冲进铁丝网下!尖锐的铁蒺藜瞬间划破作训服,刺进皮肉!每一次挪动都伴随布料撕裂和皮肉刮擦的尖锐痛楚!火辣辣的感觉从后背蔓延!他像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前方!他爬!不顾一切地爬!将身体压到最低,动作快得出现残影!当他带着满背血痕和撕裂的作训服,如同浴血困兽般冲出铁丝网时,又扑向了摇晃的绳桥……障碍场尽头,血色夕阳余晖里,萧云龙像沉默的铁灰色雕像矗立。他背对着喧嚣的训练场。只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极其偶尔地扫过挣扎的身影。
当目光掠过那个在绳桥上摇晃、后背渗血却动作凶狠决绝的身影时,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右手,粗糙指腹无意识地着下巴上坚硬的胡茬。动作缓慢而沉重。片刻后,他放下手,插回作训裤口袋。转身,迈着沉重而极具压迫感的步伐,离开。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融入了营地深处那片被伪装网覆盖的、如同巨兽巢穴般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