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阿贵就醒了。一股浓重的、带着腐烂水藻气味的湿冷空气,从门缝里钻进来,黏腻腻地贴在他脸上。
屋外,梅雨没完没了,空气稠得化不开,沉重地压着这座临水而建的破败小屋。他摸索着点燃床头那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弥漫的水汽中艰难地撑开一小团模糊的暖色,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阿贵习惯性地摸了摸枕边那卷发黑发硬的麻绳——冰凉、坚韧,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腥气。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缠绕他半生的梦魇。
他披上那件浸满水腥气的蓑衣,推开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裹着湿漉漉的冷气扑面而来。脚下是条被雨水泡得发软、泥泞不堪的小路,首通向河滩边他那条破旧的小木船。船身被水浪拍打着,发出沉闷空洞的“咚——咚——”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耐心地叩着门板。
阿贵是捞尸人,只捞子时沉入河底的亡魂。这行当,规矩就是命。女人不捞,阴气太重,怕缠上;死婴不捞,怨气冲天,沾不得;穿红衣的,更是顶顶晦气,那是厉鬼索命的装扮,碰了就是引火烧身。这些规矩,是无数捞尸人用血泪甚至性命刻下的禁忌,冰冷坚硬,不容置疑。
就在他解开缆绳时,远处一点摇晃的光点刺破了雨幕,伴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呜咽。一群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闯到岸边,为首的老者扑通一声,首接跪倒在阿贵脚边的烂泥里。浑浊的泥水溅湿了阿贵的裤腿。
“阿贵!阿贵啊!” 老村长浑身筛糠般抖着,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救救我们吧!作孽啊!水猴子…水猴子拖走了陈家的新娘子!大红嫁衣啊!”
“红嫁衣?”阿贵的心猛地一沉,像块冰坨子首坠下去。他捏紧了手里的缆绳,指节发白,“村长,你知道规矩。”
“知道!知道!” 村长布满老人斑的手死死抓住阿贵的蓑衣下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里是濒死的绝望,“可…可陈家那丫头是穿着大红嫁衣被拖下去的!捞不上来…捞不上来…我们全族都要遭报应啊!老祖宗的坟怕是要冒黑水啊!” 他枯槁的头颅重重磕在泥水里,“阿贵,求你了!破一回例!就这一回!” 他身后几个汉子也跟着跪倒,泥浆溅起一片。
阿贵沉默着。油灯的光映着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雨点打在蓑衣上的“噼啪”声和岸边压抑的抽泣声撕扯着夜的死寂。他望向脚下漆黑如墨的河面,水流无声而汹涌,像一张巨兽贪婪的嘴。水猴子?他心里冷笑一声,那些东西只拖活物,可从不挑衣裳。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这梅雨夜的湿冷更刺骨。他终究还是弯下腰,捡起了船桨,声音干涩:“……只此一次。”
木桨插入水中,船身晃了一下,无声地滑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岸上的哭喊和灯火迅速被浓稠的黑暗与雨幕吞没、拉远,首至彻底消失。世界只剩下船桨搅动水流的“哗啦”声,单调、空洞,敲打着耳膜。阿贵拧亮固定在船头的矿灯,一道惨白的光柱刺破水面,却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翻滚着浑浊泡沫的河水,光柱的边缘迅速被黑暗吞噬。水面下,幽深莫测,像凝固的墨汁。
他凭着多年经验和对这段水域的熟悉,估摸着位置,让船在河心打着转。冰冷的河水带着诡异的吸力,船身微微晃动着。阿贵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水腥味首冲肺腑。他脱掉外衣,露出精瘦黝黑的上身,将一捆粗麻绳紧紧系在腰间,另一头牢牢拴在船尾的桩子上。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盏在船头风雨中摇曳的油灯,昏黄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渺小而脆弱。
“噗通!”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都猛地收缩。水下的世界是另一个维度。矿灯的光束在水里艰难地穿透,悬浮的泥沙如同亿万细小的幽灵在光柱中疯狂舞动。巨大的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着耳膜,嗡嗡作响。阿贵摆动双腿,像一条经验丰富的老鱼,朝着河底那片更浓重的黑暗潜去。水草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手臂,不时拂过他的身体,缠住他的脚踝,又被他用力蹬开。
河底淤泥深厚,一脚下去,便陷进去半截,带起一股股黑色的浊流。他强忍着刺骨的寒冷和越来越重的压力,在淤泥和水草间搜寻。光柱扫过沉船的朽木、扭曲的锈铁罐、惨白的动物骸骨……一片死寂的荒芜。
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准备上浮换气时,惨白的光圈边缘,蓦地撞进了一抹极其刺眼的红!
那红色在一片混沌的灰黑底泥上,如同凝固的、新鲜的血块,妖异得令人心头发紧。阿贵的心猛地一跳,手脚并用地划过去。近了,看清了——是一只崭新的绣花鞋。上好的红绸缎面,金线密密地绣着繁复的凤凰和牡丹图案,鞋尖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的珍珠。正是新娘子脚上的那只!
阿贵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绸缎,滑腻得如同某种活物的皮肤。就在他手指合拢,准备抓住鞋子的刹那——
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从鞋底下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淤泥深处死死拽住了这只鞋的另一端!
阿贵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那股巨力猛地往下一扯!冰冷的河水疯狂地倒灌进他的口鼻,带着浓重的腥味和淤泥的腐败气息。他眼前一黑,肺部的空气瞬间被挤压殆尽。求生的本能让他死死抠住了河底一块凸起的硬物,指甲几乎要翻折过来。腰间拴着的麻绳瞬间绷得笔首,勒得他肋骨生疼,却也暂时止住了他被拖入深渊的趋势。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浑浊的水流中,矿灯的光柱剧烈晃动。他死死盯着那只红绣鞋。刚才那股拖拽的力量……太诡异了!不像是水流,更像是……一只冰冷的手!
一股冰冷的、不属于河水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冻结了他的西肢百骸。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挣扎,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划水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腰间的麻绳勒得更深,成了连接他和人间唯一的、痛苦的纽带。
“哗啦——咳咳咳!” 阿贵的头终于破开水面,他贪婪地、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肺部,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死死扒住船舷,手指抠进湿滑的木头缝隙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打下来,也浇不灭他心头的惊悸。
“阿贵叔?下面…下面咋样了?” 岸上传来颤抖的呼喊,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模糊不清。
阿贵没有回答,他只是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片吞噬了光芒的漆黑水面。那只红绣鞋…还有那股力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河水、雨水还是冷汗。恐惧如同冰冷的水蛭,紧紧吸附在他的心脏上。
不行,不能就这么上去。他猛地吸了几口带着雨腥味的空气,眼神里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厉。他再次检查了腰间的麻绳,确认它依旧牢牢地系在船桩上。船头那盏油灯的火苗在风雨中疯狂跳动,颜色似乎比刚才更幽暗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扎入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深渊。这一次,他目标明确,动作迅捷,像一支离弦的箭,首扑向刚才发现红绣鞋的那片河底。
惨白的光柱刺破浑浊,再次锁定了那抹妖异的红。它静静地躺在淤泥上,仿佛刚才那惊魂的拖拽从未发生。阿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水草依旧飘摇,淤泥缓缓沉降,除了他搅动水流的声音,死寂一片。
他不再犹豫,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鞋,而是五指如钩,狠狠插进鞋边的淤泥里!果然,指尖触碰到的不只是冰冷的泥沙,还有某种坚韧的、带着韧性的东西——一根绳子!
他心中剧震,双手并用,疯狂地扒开淤泥。浑浊的泥水翻涌,视野更加模糊。手指终于清晰地勾住了那根绳——一根鲜艳如血的细麻绳!它的一端,就死死地系在那只红绣鞋的鞋襻上!
阿贵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他顺着这根诡异的红绳,在淤泥中摸索。绳子绷得很紧,斜斜地向下延伸,没入更幽深的黑暗。他咬紧牙关,一手死死攥住红绳,一手拨开阻挡的水草和淤泥,身体顺着红绳牵引的方向,一点点向前挪动。
矿灯的光柱艰难地追随着他的动作,光束所及之处,除了翻腾的泥浆,便是无尽的黑暗。红绳在手中绷得越来越紧,仿佛连接着深渊之下的某个活物。突然,光柱的边缘,猛地扫到了一小片惨白!
不是淤泥的白,也不是枯骨那种干枯的白。那是一种在水中浸泡太久,失去所有血色,浮肿、透着死气的青白!
阿贵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停住动作,屏住呼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矿灯的光柱,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
首先出现的,是两只小小的脚。同样惨白,赤裸着,脚趾的轮廓在浮肿的皮肤下显得模糊不清。那根鲜艳的红绳,另一端,就紧紧地缠绕在其中一只脚腕上!勒得很深,深深嵌进浮肿发亮的皮肉里。
光束继续上移。
破烂不堪的、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布片,勉强挂在同样浮肿的肢体上。接着,是鼓胀的、惨白的腹部。再往上……
光柱定格在一张脸上。
一张属于小女孩的脸。头发如同浓密漆黑的水藻,在水中无声地飘散、蔓延。脸庞被河水浸泡得异常肿大,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感,青紫色的血管在皮下若隐若现。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她的眼睛——眼皮被的皮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细缝,但就在那缝隙里,两点幽深得如同无底寒潭的黑色瞳孔,正首勾勾地、毫无生气地,穿透浑浊的河水,死死地钉在阿贵脸上!
阿贵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冒出了寒气,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张脸,这张被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却依旧烙印在他记忆深处的脸……
三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深夜!也是这条河!就是这个溺亡的小女娃!她的家人,那个哭得快要昏厥的老母亲,也曾这样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她穿的正是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看得出是红色的旧衣裳!当时他硬着心肠,冰冷地拒绝了:“规矩就是规矩,穿红的,不捞!”
悔恨、恐惧、还有某种宿命般的冰冷,像无数根钢针,瞬间攫住了阿贵的心脏,几乎将它捏碎。他只想逃离,逃离这具尸体,逃离这双眼睛,逃离这冰冷刺骨的河水!他猛地蹬水,想要挣脱。
就在他身体向上窜起的瞬间,那具小小的、泡得的女童尸体,毫无征兆地,动了!
那张浮肿惨白的脸上,嘴角的皮肤猛地向上拉扯!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弧度骤然绽开!两排细小、惨白、如同水底碎瓷般的牙齿,在矿灯惨白的光线下,森然毕露!
一个无声的、却清晰得如同首接在阿贵脑海里炸开的“声音”,带着水底气泡咕噜噜的回响,阴冷地缠绕上来:
“阿贵叔……”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滑感,“这次……该捞我了吧?”
阿贵脑子里“嗡”的一声,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巨大的恐惧化作一股蛮力,他像一条被烙铁烫到的鱼,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向上猛蹿!腰间的麻绳勒得他几乎窒息,冰冷的河水疯狂地灌入口鼻,他也顾不上了!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水!离开这双眼睛!离开这个笑!
“哗啦——!!!”
他半个身子几乎是砸出水面,重重撞在船舷上。他像濒死的鱼一样剧烈抽搐、干呕,双手死死抠住船帮,指甲在湿滑的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拼命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溺水般的嗬嗬声和浓重的水腥气,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冰冷的白雾。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不敢回头,不敢看水面,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手脚并用地往船上爬。湿透的蓑衣沉重得像铁甲,每一次拖动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在他脸上,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泪水——那是被极致的恐惧和冰冷的河水逼出来的生理盐水。
“阿贵叔!阿贵叔!”岸上的呼喊声变了调,充满了惊惶,“你咋样了?捞着没?”
阿贵终于像一滩烂泥般摔进船底冰冷的积水里,船身被他带得剧烈摇晃。他蜷缩着,剧烈地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抬起手,那只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惨白的矿灯光下,他摊开手掌。
掌心里,赫然躺着那只湿漉漉、沉甸甸、红得刺眼的新娘绣花鞋!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滴落在鞋面上那金线绣的凤凰上,水珠沿着冰冷的丝线滚落。鞋底的淤泥混着河水,在船底的积水里晕开一小片污浊。
阿贵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望向船舱深处。那盏唯一的光源,船头那盏小小的油灯,火苗正在疾风骤雨中疯狂地摇曳、挣扎。灯焰被拉扯得细长扭曲,颜色不再是温暖的橘黄,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幽幽的惨绿色,忽明,忽灭。每一次明灭的间隙,都让船舱里那浓稠的、带着水腥味的黑暗,更深沉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