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小弟子塞给我的纸团往回走,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晨露打湿,沾了我半只鞋帮。
路过时听见几个外门弟子凑在石墩旁,声音压得低却滚烫:“我二舅在赵家庄卖过布,说阿芸家的米缸底还压着给玄清派上供的红绳,怎么会是魔修?”“赵长老上个月还跟我们说除魔要‘宁错杀勿放过’,合着是拿凡人的命填功绩簿?”
我脚步顿了顿。
风掀起袖口,袖中史稿还留着照心笔的余温——那抹金光不是父亲的执念,是三十七口人的血在纸背哭。
“苏仙史!”
赵长风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鞭子,抽得我后颈发紧。
抬头见他站在演武场东侧的月洞门前,玄色道袍下摆沾着草屑,眉峰倒竖,哪还有昨日被金光震住时的惨白,倒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玄鸟。
他身后跟着两个扛着木匣的弟子,匣盖上落着层薄灰,看着像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旧物。
“苏仙史好手段,”他大步走过来,靴底碾得青石板咯吱响,“昨日不过是怕你受魔修蒙骗,才想替你修正史稿。
如今看来,是我多心了。“
我盯着他眼底翻涌的阴鸷,忽然想起阿芸被云纹箭穿透胸口前,也是这样强撑着笑:“苏姐姐,帮我记着,我家没通魔。”
“赵长老谬赞,”我把纸团攥得更紧,指节发白,“晚昭不过是替死人说句公道话。”
他嘴角抽了抽,猛地转头对身后弟子道:“把东西呈给苏仙史。”
木匣打开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
我凑近一看,是三十七块染血的木牌——赵家庄三十七口的往生牌。
牌位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被人反复过。
最上面那块刻着“赵阿芸之灵位”,牌身还沾着半枚暗红指印,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昨日我让人去赵家庄收拾遗物,”赵长风背着手,声音突然放得温和,“这些牌位该入玄清祠堂的。
苏仙史若愿意把史稿里’以凡充魔‘改成’魔修伏诛‘,我便替你在掌门跟前美言,让你父亲的牌位也挪进去。“
我指尖触到阿芸的牌位,木头上还留着余温——他们连牌位都不肯等冷透就送过来,急着封口。
“我父亲的牌位在城郊义庄,”我把牌位推回去,“他说过,史官的骨头要硬过玄铁,软了,写出来的字就该喂狗。”
赵长风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猛地合上木匣,木片磕在我手背,疼得我倒抽冷气:“好,好得很!”他甩袖要走,又回头冷笑,“苏晚昭,你可知写错一个字会怎样?
十年前西境灾年,有个史官写’仙门扣粮‘,后来他的笔被熔了,人被丢去喂魔修。“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袖中照心笔突然烫起来。
十年前?
西境灾年?
父亲的笔记里好像提过...
“苏姑娘。”
低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谢无妄站在竹影里,月白僧袍沾着星点夜露,腕间佛珠泛着青玉似的光。
他手里攥着块染血的粗布,布角绣着朵褪色的牵牛花——是阿芸的围裙。
“今早我去赵家庄,在祠堂梁上找到的,”他把布递给我,指节擦过我手背,凉得像块玉,“上面的字,你该看看。”
我展开粗布,血渍里浸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墨字:“赵某购粮三千斤,欠款未结。”字迹是阿芸的,她总说自己手笨,写不出父亲那样的簪花小楷,可此刻这歪扭的字却像把刀,扎得我眼眶发酸。
“赵长风私吞粮款,怕被查,所以屠庄灭口,”谢无妄的声音轻得像风,“你己踩进泥潭,若想走下去...”他指尖抚过佛珠,“需有更锋利的笔。”
我攥紧粗布,喉咙发哽:“谢...大师为何帮我?”
他垂眸看自己的佛珠,有颗珠子裂了道细纹,“十年前我在西境,见过饿殍遍野。”他突然抬眼,眼底有星火跳动,“你写的真相,比我念的经有用。”
夜风卷着竹影扫过他的眉峰,我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昭昭,这世上总有人愿为真相点灯。”
深夜,我揣着阿芸的围裙潜入藏书阁。
月上中天时,守阁的老仆打了个响亮的呼噜。
我摸出父亲留下的青铜钥匙——史官有权查阅仙门档案,可这钥匙,是父亲用半条命从典史那里换的。
木架上的卷宗积着薄灰,我翻到“北境粮草”那栏,指尖刚碰到最底下的牛皮卷,突然顿住。
那卷书的封皮崭新,和周围泛黄的旧卷格格不入。
我抽出来翻开,前半页是规整的小楷:“大楚三十七年春,玄清派代朝廷拨粮十万石。”后半页却全是空白,像被人用符咒烧过,只余焦黑的碎边。
照心笔在袖中发烫。
我拔开笔帽,笔尖轻点空白处——淡金色的光像涟漪般荡开,隐约浮出几个字:“玄清赵某代收。”
“谁?”
守阁老仆的咳嗽声惊得我手一抖,笔杆磕在木架上,发出清脆的响。
我慌忙把卷宗塞回去,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烛台,火舌舔着窗纸,映得墙上的“史”字牌匾摇摇晃晃。
等我摸黑溜回竹舍时,后颈全是冷汗。
案头的油灯还亮着,灯芯结了朵灯花,啪地炸成星子。
我铺开新纸,照心笔在纸上划出深痕:“他们怕了。
那就更要写。“
第二日清晨,我端着茶盏去藏书阁,远远见柳知微背着包袱站在门口,新管事李道玄的亲随正拿着钥匙晃悠:“柳老,您年纪大了,去膳堂管菜篮子不是更舒坦?”
柳知微看见我,冲我使了个眼色,又迅速低下头。
我走到近前,闻见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沉香味——和赵长风房里的熏香一个味儿。
“苏仙史来查档?”新管事把钥匙串得哗啦响,“从今日起,查档需长老手谕。”他拍了拍怀里的木匣,“刚收到的规矩。”
我望着他腰间玄清派的长老令,喉间泛起腥甜。
转身时,袖中阿芸的围裙蹭过手背,粗布上的血渍己经干透,像块烧红的炭。
回竹舍的路上,我绕道去了后山。
父亲的坟前落了片银杏叶,我蹲下身,把新写的史稿埋在松树下——“大楚西十年三月,玄清赵长风私吞粮款,屠赵家庄三十七口;同年春,北境粮草记录有缺,显‘玄清赵某代收’字样。”
风掠过松林,带起几片枯叶。
我望着远处玄清派的金顶,照心笔在袖中发烫,烫得我想起昨夜藏书阁那卷被替换的档案——空白页下藏着的,怕不只是十年前的粮款,还有更多见不得光的旧账。
我摸出笔,在掌心写了个“查”字。
墨迹未干,便被风吹散,可心里的字却越写越清晰:那些被烧了的卷宗,被埋了的真相,我偏要一笔一笔,从泥里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