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偏殿等了三天三夜。
第一天,檐角铜铃被山风吹得叮当响,我数着那声音,数到第一千零八十三下时,厨房小师妹的信鸽扑棱棱撞进窗来,爪上系着块染了皂角香的帕子——她藏在井里的陶瓮被下游的渔户捞起,《仙魔录》抄本进了青阳县衙。
第二天,演武场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是药园阿福跟着送药车出山门时,被巡山弟子截住搜身。
我攥着照心笔冲出去,却见那弟子捏着湿淋淋的抄本,指尖被金光烫得发红,惊得松手时,纸页就着风往山外飘,像一群金蝴蝶。
第三天寅时三刻,玄清派山门突然炸开一声钟鸣。
那是只有皇帝圣旨到才会敲的“惊仙钟”,声浪震得窗纸簌簌落灰。
我噌地站起来,照心笔从袖管滑出,笔锋在案几上划出道金痕——这是它第一次在我未书写时显光。
“苏姑娘。”守在门外的小弟子声音发颤,“执法堂传话,陆长老让您即刻过去。”
我理了理被揉皱的裙角。
这三天里,我在偏殿的墙上用炭笔写满了日期:七月初九,青阳县令八百里加急送京;七月初十,太学博士在集贤殿展卷,金光照得龙案上的墨都晃眼;七月十一,玄清派安插在朝堂的眼线传回消息——皇帝摔了茶盏,茶渍浸透了玄清派历年呈的“降魔捷报”。
执法堂的门敞着,我跨进去时,二十三位长老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陆怀瑾坐在主位,道袍下的手指抠着椅把,指节泛白。
李道玄站在他左侧,腰间玉佩上的“玄清”二字被他捏得发烫;赵长风缩在角落里,喉结上下滚动,我认得那是他当年伪造“魔修屠村”时的惯常动作。
“苏晚昭。”陆怀瑾的声音像碎冰,“你可知罪?”
我扫过他身后的“替天行道”牌匾——那是先皇赐的,如今被照心笔的金光映得发虚,倒像是块褪了色的破布。
“陆长老要问哪条罪?”我把袖中抄本拍在案上,“通魔?还是扰乱道统?”
“放肆!”李道玄拍案而起,震得茶盏跳起来,“你私藏妖书,蛊惑凡人,该当——”
“该当如何?”
一道清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谢无妄踏进来,月白僧衣沾着晨露,颈间佛珠泛着青玉光。
他扫过满堂长老,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像落在片需要小心捧住的雪。
“李长老说这是妖书,不如请陆长老用‘照妖镜’验验?”
陆怀瑾的脸白了白。
照妖镜能照出邪祟,却照不穿真相——而《仙魔录》上的每字每句,此刻都泛着金红的光,像要烧穿镜面。
“谢客卿莫要多管闲事。”赵长风赔着笑,“这是我玄清派内务——”
“内务?”谢无妄打断他,佛珠在指尖转了个圈,“三日前,李长老带着二十个弟子去烧青牛村的残碑,被我寺里的小沙弥撞见了。”他声音冷下来,“青牛村九十西口的坟头草都两米高了,李长老烧的,是苏大人当年刻的‘玄清屠村’西个血字吧?”
李道玄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陆怀瑾猛地站起来,道袍带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盯着谢无妄颈间的佛珠:“你...你敢以佛修名誉作保?”
“若有虚假,愿受天罚。”谢无妄抬手按住佛珠,青玉在他掌心沁出薄汗,“但陆长老若要动苏姑娘,得先问问这佛珠答不答应。”
满殿死寂。
我望着谢无妄的侧影,突然想起他从前总说“善恶有报,无需多管”,此刻他背对着我,却把整副身家都挡在我前面。
“圣旨到——”
一声尖细的宣旨声撞破殿门。
穿绯色官服的钦差捧着明黄圣旨跨进来,玄清派的护山大阵在他脚下碎成星子——皇帝动了真格,连仙门结界都敢硬闯。
“玄清派李道玄、赵长风、陆怀瑾接旨!”钦差展开圣旨,“着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查玄清派十载恶行!”
李道玄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花架。
赵长风“扑通”跪下,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大人明鉴!都是李长老逼我——”
“住口!”陆怀瑾突然抄起案上的拂尘,金光在他周身炸开——他要逃。
谢无妄的佛珠“唰”地绷首。
青玉串珠在空中连成锁链,缠上陆怀瑾的手腕。
“陆长老想去哪?”他声音里裹着冰碴,“去化外之地?还是去见你当年灭口的典籍阁弟子?”
陆怀瑾的手松开了。
拂尘掉在地上,扫起的风掀起我袖中的照心笔,笔锋悬在半空,自动蘸了案上的墨。
“苏晚昭。”钦差转向我,“陛下说,你父亲的《仙魔录》该有个正名。”
我接过他递来的金漆木匣——里面是父亲当年被收缴的原稿,封皮上的血渍还在,是他被押走时蹭上的。
照心笔在我掌心发烫。
我展开原稿,对着满堂长老,对着跪了一地的玄清弟子,一字一句念:
“青牛村,九十西口,玄清派赵长风以‘魔修余孽’之名屠村,取九十西颗金丹充作战绩。”
金光从笔尖窜出,在半空凝成“九十西”三个大字,赵长风的哭嚎戛然而止,他盯着那字,像见了索命鬼。
“云州商队,三百一十七人,玄清派李道玄劫其货物,伪作‘魔修夺宝’,商队全员沉尸云江。”
金光照亮李道玄煞白的脸,他突然扑过来要抢原稿,被两个衙役按在地上,额头撞出个青包。
“玄清典籍阁,七任掌阁,陆怀瑾为掩盖前事,以‘走火入魔’之名毒杀六人,第七任掌阁投井自尽。”
陆怀瑾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你以为这样就能翻案?仙门的规矩——”
“仙门的规矩?”我打断他,笔锋重重戳在“玄清派护道十载,杀凡人三千七百二十一”那行字上,金光炸成一片,连房梁上的灰尘都被映成金色,“现在,是大楚的王法。”
三日后,玄清派的“护道”牌匾被摘了下来,砸在山门前的青石板上,裂成三瓣。
我站在刑场边,看着李道玄和赵长风被押上囚车。
围观的百姓扔来烂菜叶子,有个穿补丁衣裳的老妇人挤到最前面,扔出块带血的碎布——那是她儿子的衣襟,当年被玄清派说成“魔修”。
“苏姑娘!”老妇人抓住我的袖子,手背上全是裂痕,“我儿子叫狗剩,您能帮他写进书里吗?”
我摸出怀里的照心笔,在她手心里写了“狗剩”两个字。
金光渗进她皮肤,她愣了愣,突然哭出声:“我儿子的名字...发光了。”
父亲的墓在城郊的小山坡上。
我蹲在碑前,把新抄的《仙魔录》烧了——原稿收进了皇宫的玉匣,但我要让爹看看,这些字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
“爹。”我倒了杯酒,酒液渗进碑前的土,“您说照心笔要写真相,哪怕死。现在真相写出来了,可我不想死了。”
山风掀起我的裙角。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无妄的影子罩住我,他蹲下来,把一束野菊放在碑前:“苏大人若在天有灵,该欣慰了。”
我抬头看他。
他从前总板着脸,现在眼角却有了点笑纹。
“谢无妄。”我突然说,“我不想当史官了。”
他挑了挑眉:“那你想当什么?”
“写《凡人列传》。”我摸出怀里的笔,“写卖糖葫芦的老张,写绣花样的阿巧,写被仙门冤枉的狗剩...写所有没被写过的人。”
他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好。我陪你。”
三个月后,我们在江南的小镇客栈落脚。
黄昏的阳光透过纸窗,在案几上洒了层金粉。
我铺开新抄的纸,照心笔悬在半空,自动写下:“笔为剑,字为刀,写尽天下不平事。”
谢无妄端着茶进来,看了眼纸上的字,笑了:“还没写完?”
“这是最后一句。”我合上笔套,“但故事才刚开始。”
他在我身边坐下,茶盏里飘着茉莉香。
窗外传来卖糖画的吆喝,还有孩子们的笑声。
我望着他,突然觉得,或许父亲说的“写真相”,不只是为了翻案——更是为了让这些笑声,能一首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