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着案几上的《凡人冤录》,指腹被纸页边缘硌得生疼。
墨迹未干的字泛着淡淡金光——照心笔的特性,只有写真相才会显的金光。
这是我熬了七夜抄录的第三遍,前两本都被玄清派的杂役以“不合规”为由撕了。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我把书稿往怀里拢了拢,忽听得山门方向传来金属碰撞声。
趴到窗沿望去,月光下巡山弟子的佩剑泛着冷光,平时只守三个路口的守卫,如今把前后山门、侧门全堵死了,连后山采药的小路都站了人。
“最近查得这样严?”我捏紧书稿,指甲掐进掌心。
前日去典籍阁抄案宗,掌书长老看我的眼神像看块霉斑;昨日给陆怀瑾递当月仙史录,他扫了眼标题就摔了茶盏——《玄清派三月恶行纪要》。
风掀起窗纸,刮得烛火忽明忽暗。
我盯着案头父亲留下的笔迹,突然想起十岁那年。
山脚下卖糖画的李二娘蹲在我脚边,用草茎串起个蝴蝶纸鸢:“小昭,你爹总说‘真话要飞出去才是真话’,等你大了,或许能用这法子。”
心跳突然快起来。
我翻出箱底的竹篾和棉纸,指尖沾了浆糊往竹骨上抹。
竹篾是前日去厨房帮厨时顺的,棉纸是抄错的废稿——反正玄清派的人只当这是废纸。
等风筝骨架扎好,我把《凡人冤录》拆成十六页,每页卷成细筒,用麻线绑在风筝尾骨的竹节里。
后半夜的山风带着潮气,我裹紧青衫往后山走。
腰间的照心笔撞着大腿,一下一下,像父亲在催我。
“苏姑娘。”
我猛地转身,谢无妄的影子从树后漫出来。
他穿件月白僧衣,腕间的佛珠在月光下泛着青,“岳凌风今日查了我三次行踪。”
“他盯上你了?”我攥紧风筝骨架,竹刺扎进手心。
“他盯的是你。”谢无妄伸手替我拔竹刺,指腹擦过我掌心的血珠,“我去前殿找陆怀瑾下棋,他若跟来,你便有半个时辰。”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山风灌进领口,冷得我打了个寒颤。
后山的老松树是绝佳的制高点。
我把风筝线缠在手腕上,深吸一口气——起风了。
风筝摇摇晃晃升上夜空,像只挣脱笼子的鸟。
月光给棉纸镀了层银,我望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几乎要掠过山门的飞檐。
照心笔在怀里发烫,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风声。
“啪!”
断了。
风筝线突然绷首,“咔”的一声脆响,竹骨在半空折成两截。
我追着坠落的风筝冲进树林,枯枝划破脸颊也顾不上。
终于在灌木丛里找到它——尾骨上的竹节全被割断了,切口齐整,像是用利刃划的。
沙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李二娘站在树影里,鬓角的白发沾着松针,手里捏着半页残稿。
她的手背裂着血口,和三个月前刑场上那个老妇人的手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喉咙发紧。
“你爹当年也这么放过风筝。”李二娘把残稿塞进我手里,指腹蹭过我掌心的血,“他说’真话要飞出去,得有人在底下接着‘。
我在山脚卖了三十年糖画,玄清派的人只当我是个目不识丁的婆子。“
山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
我把残稿往袖中一塞,抬头便撞进岳凌风阴鸷的目光里。
他握剑的手青筋凸起,剑尖点地,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苏晚昭,深更半夜在后山放纸鸢?
你当玄清派是你家菜园子?“
“岳师兄这是查夜,还是查人?”我迎上他的视线,听见自己的声音稳得像块石头。
“自然是查——”
“查什么?”
谢无妄的声音从山道那头飘来。
他走得很慢,月光给他镀了层金边,腕间佛珠在风里轻响。
岳凌风的剑尖颤了颤,到底没敢往我这儿递:“苏仙史行为可疑,我职责所在。”
“苏仙史替玄清派记录功德,倒是辛苦你了。”谢无妄站到我身侧,他的影子把我罩得严严实实,“若掌律长老问起,我替苏仙史作证——她在替我抄经。”
岳凌风的脸青了又白,最后甩下句“明日便禀长老”,提剑走了。
李二娘趁乱塞给我个小布包,低声道:“后日十五,城门口的糖画摊,我等你。”她的手很快抽走,像片被风吹散的叶子。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夜风卷着松涛灌进耳朵。
谢无妄捡起地上的断风筝,竹骨在他手里发出细碎的响:“下次换更结实的竹篾。”
“好。”我摸了摸袖中温热的残稿,“下次,我要让这风筝飞过玄清派的山门,飞过整个大楚朝的天空。”
山脚下的更夫敲过西更,李二娘的糖画摊幌子在风里晃。
我望着那抹朱红,突然想起她塞给我的布包——里面是张皱巴巴的纸,画着城防图,标注着每个守卫换班的时辰。
后半夜的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糖香。
我把布包收进怀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当年父亲在刑场前说的话:“小昭,真话要飞出去,得有人在底下接着。”
而这一次,接真话的人,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