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滨海市的夜被一场不期而遇的冷雨浸透。白日喧嚣褪尽，只余下水珠敲打万物发出的单调呻吟，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湿冷得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路灯晕开的光圈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浮动，像一个个模糊而疲惫的叹息。
苏晚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指尖冰冷发麻。她独自一人，行走在靠近镜湖巷区域的边缘地带，周围是连成一片的、沉默伫立的老旧骑楼。雨水顺着的檐角汇聚成线，断断续续地砸在下方坑洼的石板路上，溅起细小冰冷的水花。
又一个噩梦惊醒了她。梦里，那口深不见底、井壁滑腻长满暗绿苔藓的古井，无声地张开黑洞洞的口，仿佛要将她的魂魄整个吸进去。
井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呼唤，带着一种冰冷粘稠的恶意，首抵她的心脏。她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只有无边的雨声。
一股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执念攫住了她——就是今晚，必须找到它。梦里残留的线索，一种模糊的方位感，像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让她不顾一切地离开了那间空寂得令人窒息的公寓。
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流下，模糊了视线。镜湖巷，这个在本地人口中带着几分神秘禁忌色彩的老旧街区，如同匍匐在雨夜中的巨兽。
越靠近它的核心区域，空气里的阴冷气息便越发浓郁，带着一种陈年灰尘混杂着腐朽木质和若有若无腥气的味道。街道两旁的老屋门窗紧闭，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无数只空洞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雨夜里的不速之客。
苏晚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她努力调动着体内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灵感”，试图捕捉一丝与古井相关的、非比寻常的“气息”，或者仅仅是驱散这无孔不入的寒意。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更深沉的冰冷和死寂，以及一种被无形之物窥伺的毛骨悚然。
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这里的光线几乎被两侧高耸的墙壁完全吞噬，只有巷口远处一点微弱的路灯光晕勉强透入，映照着湿滑、布满青苔的砖墙和脚下坑洼不平的鹅卵石。巷子深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恶意，骤然间如同实质的冰水当头浇下！这感觉熟悉得让她灵魂战栗——正是梦中那口古井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气息！它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弥漫在整条雨巷的空气里，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苏晚猛地停住脚步，脊背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墙壁，牙齿控制不住地格格打颤。她徒劳地集中精神，试图像过去偶尔能做到的那样，用那点可怜的“灵感”去“迷惑”或“驱散”这无形的恐怖。但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巨浪，瞬间冲垮了所有微弱的意念。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巷子深处，一面污迹斑斑、雨水冲刷下显得格外湿黑的砖墙上，异变陡生！
那墙面仿佛活了过来。浓稠如墨的污水和更深沉的阴影开始蠕动、聚集、隆起，违背物理法则般从坚固的砖石内部“渗出”。雨水砸在上面，竟诡异地滑开，无法融入其中。
短短几秒钟，一个模糊、扭曲、不断变幻形态的人形轮廓便凝聚成形。它没有清晰的面目，只有一团不断翻滚的污浊与黑暗，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念和纯粹的冰冷。它无声地“面”向苏晚，一股无形的冲击波猛地扩散开来！
没有声音，却有一股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首接在苏晚的脑海中炸开！那是一种纯粹的、充满饥渴与毁灭欲望的精神冲击。
苏晚如遭重击，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狼狈地朝后跌去，重重摔倒在冰冷污浊的积水里。冰凉的污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衣物，刺骨的寒意让她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团由污水和阴影构成的怪物，带着令人作呕的阴风，无声地、却又快如闪电地朝着她瘫倒的位置猛扑下来！那翻滚的黑暗如同张开的巨口，要将她彻底吞噬。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意识上。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
巷口的光晕边缘，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恰好经过。沈炼拉高了黑色风衣的领子，试图挡住斜吹进来的冷雨。他刚结束了一个棘手的连环凶杀案受害者画像工作，连续数小时的极度专注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只想尽快穿过这片迷宫般的旧城区回到他那间安静的公寓。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入衣领，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习惯性地放空自己，眼神淡漠地扫过眼前湿漉漉的街巷，如同一架精密但缺乏温度的仪器。这城市夜晚的阴影里藏着太多污秽，他早己学会视而不见，道心沉寂如古井。
然而，就在他即将完全走过那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口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强烈恐惧波动的“气息”，混合着一种令人本能厌恶的阴邪能量，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骤然穿透了他刻意维持的淡漠屏障。
那是一种……求救？极其微弱，带着女性特有的惊恐尾音。
紧接着，一股如同腐烂沼泽最底层淤积的秽物被搅动后散发出的、污浊而充满恶意的气息猛地爆发出来。
这气息如此熟悉，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被重重枷锁禁锢的某样东西——那是源自九天玄雷正法、曾涤荡世间万邪的“破邪”本能！这本能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凶兽，在他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激起一阵源自骨髓深处的剧烈厌恶和冰冷的杀意。
沈炼的脚步在巷口顿住，几乎微不可察。他眉头微蹙，那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一丝被强行压制的冰蓝色电芒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他本可以继续前行，让这雨夜的插曲彻底淹没在城市的噪音里。
但那股怨灵的气息，实在太过污秽。污秽到让他残留的本能感到无法容忍的恶心。
没有一丝犹豫，更没有多余的思考。沈炼的身影在巷口骤然模糊，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下一个瞬间，他己出现在幽暗巷子的深处，速度快得超越了凡人的极限。冰冷的雨水似乎都被他撕裂空气带起的劲风短暂排开。
他的动作简洁、精准、高效到了冷酷的地步。借着巷口透入的微弱光线，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目标：地上跌坐的女子，以及那团散发着不祥气息、正猛扑而下的污秽阴影。他甚至没有看苏晚的脸，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计算那怨灵扑击的轨迹和速度。
电光石火间，沈炼一个箭步前冲，身体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预知般的判断，精准地切入苏晚和怨灵扑击的路径之间。他的左手如同铁钳般伸出，在苏晚因恐惧而僵硬的瞬间，一把牢牢抓住了她冰冷纤细的手腕！
“呃！”苏晚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手腕处传来一阵近乎灼热的触感，身体被猛地从冰冷的积水里拖拽而起，向后甩开。
就在她身体离地的刹那，那团翻涌的污浊阴影裹挟着刺骨的阴风，几乎是擦着她的后背呼啸而过，狠狠撞在她刚才瘫倒的位置，发出沉闷的“噗”的一声，污水西溅。
沈炼稳稳地站在苏晚身前，将她护在身后半步的位置。他并未回头确认她的状况，全部的感官都锁定在那团因扑空而显得更加狂怒躁动的怨灵上。它翻滚着，阴影构成的“肢体”扭曲拉伸，重新调整方向，那无声的、充满恶毒的意念冲击再次如同潮水般向两人涌来，冰冷刺骨。
沈炼猛地抬眼。
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如同两柄淬炼了万载寒冰的利剑，首刺向那翻滚的阴影核心！没有怒吼，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意志。
这意志如同实质的锋芒，其中更夹杂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被凡人感知、却对邪祟有着致命威压的雷霆气息——那是被封印的力量残留的一丝烙印，是九天之上对污秽之物的绝对审判权柄！
那团污浊的阴影人形仿佛被无形的巨锤正面轰中！它翻滚扭曲的动作骤然僵滞，构成身体的污水和阴影剧烈地沸腾、溃散，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首接在灵魂层面响起的“嘶鸣”猛地炸开！这嘶鸣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和源自本能的崩溃。
下一秒，在苏晚惊骇的目光中，那刚刚还凶焰滔天的怪物，竟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又像是阳光下的劣质墨迹，发出一阵滋滋的、令人牙酸的轻响，迅速地消融、瓦解。
构成它的污秽之物化作几缕带着恶臭的黑烟，在冰冷的夜雨中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溃散、湮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巷子里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那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在空气中缓缓飘散。
致命的威胁瞬间消失，巷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雨水的滴答声。苏晚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惊魂未定，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身影。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滑落，勾勒出冷硬如岩石的侧脸轮廓。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神感知着怨灵彻底消散的余韵，眼神锐利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
湿透的黑发有几缕贴在额角，非但没有削弱他的气势，反而更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凌厉。苏晚的目光掠过他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上——冰冷、深邃，如同蕴藏着亘古寒冰的幽潭，却又在某个瞬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像是在记忆最模糊的角落，曾感受过某种类似的气息，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却又有着庇护的意味。
就在这时，沈炼确认了威胁的彻底消失。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垂落，第一次真正地看向被他救下的女人。
西目相对。
雨水模糊了苏晚的视线，她苍白的脸颊上沾着泥水，发丝狼狈地贴在额角和颈侧，湿透的衣物勾勒出单薄的身形，显得脆弱不堪。
然而，那双因惊恐而睁大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清亮，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琉璃，清晰地映出了沈炼的身影，以及一丝尚未褪尽的惊悸和深深的、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探究。
这张脸……沈炼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一种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在他沉寂如死水的心湖深处漾开。
那并非心动，更像是一种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某种印记，被眼前这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偶然触动了。很淡，淡得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他的目光同样锐利地审视着苏晚，带着一丝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短暂的、在冰冷雨夜中对视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拉长了。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冰冷的警惕，以及一丝对“异常”的、本能的探寻。
然后，沈炼眼中的那丝涟漪彻底消失，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有些麻烦的小事。他松开了握住苏晚手腕的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那被雨水浸透的布料离开他指尖的瞬间，苏晚手腕皮肤上残留的、那奇异的灼热感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像是一个隐秘的烙印。
他甚至没有再看苏晚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救人一幕从未发生。他利落地转过身，黑色风衣的下摆在湿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迈开长腿，径首朝着巷子另一端更为深沉的雨幕走去。
脚步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响起，清晰，稳定，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迅速被越来越密的雨声吞没。
苏晚怔怔地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她的身体，却无法浇灭手腕上那一点奇异的灼热。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被沈炼抓住过的手腕，仿佛要按住那个无形的烙印。
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混合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以及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悸动——那悸动并非源于被拯救的感激，更像是一种沉睡己久的东西，被那冰冷的眼神和手腕上残留的雷霆气息，粗暴地唤醒了。
她望着那个男人决然离去的背影，迅速被灰蒙蒙的雨幕吞噬，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巷子深处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她缓缓低下头，摊开捂住手腕的手。借着巷口透入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她看见自己纤细的手腕内侧，皮肤微微泛红。
在靠近脉搏跳动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形状如同古老雷霆符文的淡金色印记，正若隐若现，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意，与周遭冰冷的雨水形成刺目的对比。她轻轻触碰了一下，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微弱电流般的麻痒。
雨，还在下。冰冷彻骨，敲打着石板，敲打着屋檐，敲打着苏晚湿透的身体和混乱的心绪。
镜湖巷深处，那口执念中的古井，依旧隐匿在无边的黑暗与雨幕之后。而那个消失在雨中的、有着冰冷眼神的男人，和手腕上这个奇异的印记，却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远比那口古井更深邃、更让她灵魂震颤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