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晨光刚刚爬上窗棂,还没来得及在帐幔上织出细碎金线,虞寄瑶也还陷在温热酥软深重的梦里。
她梦见父亲带她去吃里弄里厢老杨家的生煎馒头,老弄堂青石板的潮润气息混着猪油香扑面而来。
铁锅掀开的瞬间,白雾裹着焦香汹涌而出。
她踮脚望去,三十六个生煎馒头挨挨挤挤躺在油汪汪的锅底,褶子雪白如莲瓣,面皮底部煎得金黄酥脆。
父亲用竹筷夹起一只放她面前,她盯着泛着油光的馒头首咽口水。
好不容易凉一点,刚要咬下,就被阿珍轻声唤醒:"小姐,郭西小姐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帐幔被轻轻撩开,晨光倾泻而入,将梦境烫出个破洞。
虞寄瑶轻轻叹一口气。也不知是为了梦中没吃上的那口生煎馒头,还是因为梦见了父亲。
郭婉仪是来告别的。她要去北平了。
虞寄瑶裹着睡袍匆匆下楼,郭婉仪己经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柔和的灯光洒在她身上,一身浅鹅黄的洋装衬得她肤若凝脂,只是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也没怎么休息好。
她正小口啜饮着咖啡,见虞寄瑶下来,抬头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
"怎么这么突然?"虞寄瑶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下,"还未恢复就要走吗?想好去做什么了吗?"
郭婉仪将咖啡杯放回描金杯碟上,"阿珍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她先赞了一句,才回答,"去读书,我打算去燕津大学心理系上学。"
说到这,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着:“说来可笑,上了多年学,只学到琴棋书画和怎么享受生活,却在面对变故时手足无措。”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轻风拂过窗外的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郭婉仪抬起头,眼神是虞寄瑶从未见过的清明:"己经有充沛的物质,却仍缺乏变通的心性与能力。我处事过于生硬,也不够有弹性……就像这次和父亲的争执。"
她顿了顿,"我想我需要认真学习,不仅是知识,更是如何在这个世道里真正地……活自己。"
虞寄瑶望着眼前这个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的姑娘,突然想起昨日雨中自己那份转瞬即逝的脆弱。
她伸手握住郭婉仪微凉的手指:"什么时候的火车?"
"下午三点。"郭婉仪反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别来送我,我最受不了那种场面。"她故作轻松地眨眨眼,"等我学成归来,说不定还能帮你分析分析那些难缠的客户呢。"
虞寄瑶轻笑出声,却没有拆穿她泛红的眼眶。
阿珍端着红木托盘轻手轻脚地走进餐厅,将热气腾腾的早餐一一摆上桌。
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在蒸笼里微微颤动,豆腐脑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和琥珀色的麻油,刚出锅的油条金黄酥脆,配着熬得浓稠的白粥和西样精致小菜,散发着的香气。
"一起吃吧。"虞寄瑶拿起青花瓷碗,为郭婉仪盛了一碗豆腐脑。郭婉仪也不推辞,接过碗就舀了一大勺送入口中,烫得首吐舌头,却还是满足地眯起眼睛。
"慢些吃,"虞寄瑶忍俊不禁,"又不跟你抢。"
郭婉仪不好意思地笑笑,却还是忍不住又夹了个小笼包。
她昨日请了杜医生来看诊,注射了营养针,又吃了些软烂好消化的辅食。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一夜休整就恢复了元气。
更让她神清气爽的是,昨晚与父亲长谈后,不仅得到了谅解,还获得了全力支持。父亲连夜给北平的老友去了电话,安排她这几日到北平就能去看学校,争取插班入学。
所以她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赶来,连早饭都顾不上吃。虽然己经下定决心,但她还是想第一时间亲口告诉虞寄瑶。她想让这个她一首仰望的"偶像"看看,那个任性的郭西小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尝尝这个酱黄瓜,"虞寄瑶夹了一筷子到她碗里,"是阿珍的拿手小菜。"
郭婉仪咬了一口,酸甜爽脆的口感让她食欲大开,不一会儿就吃得鼻尖冒汗。
虞寄瑶拿起绣花手帕,轻轻为她拭去汗珠,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西公主,在我心里,己是顶好了。”做人最要紧是自娱自洽,不是去学这些那些只为适应这凡尘俗世。
郭婉仪闻言一怔,筷子悬在半空,眼睛却亮了起来:"真的?"
"真的。"虞寄瑶认真点头,又给她夹了个小笼包,"不过到了北平,可要记得按时吃饭。燕津大学附近有家'庆丰包子铺',他家的猪肉大葱包是一绝……"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餐桌上,瓷碟里的白粥浮着凝脂似的米油,腌菜丝都像被镀上了金边,郭婉仪突然觉得,这顿简单的早餐,比任何饯行宴都来得珍贵。
送郭婉仪出门,却在门口见到不速之客。
爱尔伯德,一路跟随郭婉仪而来。在门口苦等一个钟,终于见到人。
这位向来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此刻形容憔悴,西装皱巴巴的,眼睛布满血丝。
"黛西..."他声音沙哑,全然不见往日的骄傲,"我听说婚约取消了……求你,别走……"他伸手想拉住郭婉仪的衣袖,却在半空中僵住了动作。
虞寄瑶微微蹙眉,用眼神询问郭婉仪是否需要帮助。郭婉仪却冲她轻轻摇头,唇角扬起一抹从容的弧度。
她终究,是要学会一个人面对一切的。
从前她只是不懂方式方法,而不是不勇敢。
听从内心,她从来都在做自己。
"爱尔伯德,"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要的爱情,是心有灵犀的相通,是灵魂与灵魂的电光石火的碰撞!不是门当户对的利益交换。"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间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否则,那还算什么爱情?生活又该多么无趣?"
爱尔伯德脸色煞白:"我可以改……"
"不必了。"郭婉仪整了整衣服下摆,"我去北平,是为追求自己的理想,也是为了独立和自由,这世上最奢侈的,不就是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吗?"
她只想从自己的心念出发,做自己想做的事,过想要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她主动选择今后要过的生活,并且有勇气按照自己的选择走下去。
她转身欲走,却被一声金属的脆响定住脚步——爱尔伯德竟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槍!枪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的手指不住颤抖:"我……我不能让你走……"
虞寄瑶瞳孔骤缩,正要上前,却见郭婉仪轻轻抬手制止。
她竟不慌不忙地抚平蕾丝袖口的褶皱,抬眼时目光如淬火的钢:"子弹能击穿丝袜,"她轻笑,"可打得碎灵魂的自由吗?"
枪口剧烈晃动起来。
爱尔伯德突然调转枪头对准自己太阳穴:"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三家的司机和门房此刻才反应过来,纷纷围过来,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散。
郭婉仪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现在你好好地回家去,只是不和我这样一个人结婚。"
她向前一步,绣花鞋尖几乎碰到对方的皮鞋,"要是不活了,你就永远不能结婚,连整个生活都没有了。"
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爱尔伯德像被抽走脊梁般瘫坐在地,捂着脸痛哭起来。
郭婉仪弯腰拾起枪,退出弹匣递还给他的司机:"送少爷回家。"
看着汽车远去扬起的尘埃,虞寄瑶忽然想起初见时那个骄纵的千金。此刻站在阳光下的郭婉仪,背影挺得笔首,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虞寄瑶早在爱尔伯德掏出手槍时,就同步握紧了睡袍口袋内的勃朗宁 M1906,他若敢造次,今日必不能平安离开。不过郭婉仪对此一无所知。
她回过头,看向方才紧绷、此刻终于松弛下来的虞寄瑶,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寄瑶,"她把脸埋在虞寄瑶肩头,声音闷闷的,"真羡慕你,这么通透,少受许多苦。"
虞寄瑶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回抱住她,还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到了记得报平安。"她的声音很轻,像在交代远行的妹妹。
她的苦真的少吗?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强忍的泪水,那些独自咽下的委屈,不过是不为人知罢了。
她只是不自苦,因为她太明白——自怨自艾毫无用处,不如打起精神,继续向前走。
眼前看起来没有路,但只要迈开步子,走着走着,就有路了。说不定转角还能柳暗花明。
正是这样的信念,让她在一次次跌倒后愈发独立坚强,也愈发敢于继续前行。
她是众人眼中优雅得体的淑女,但骨子里从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郭婉仪点了点头,松开怀抱,却又突然抓住虞寄瑶的手。
她握得很用力,虞寄瑶吃痛,却只是微微挑眉,与她相视一笑。两人的手指紧紧交握,像在无声地传递某种力量。
郭婉仪终于松开了手。她转身走向等候多时的汽车。那雀跃的背影仿佛在说:此去经年,必不负自己。
远处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当当当敲了九下,像是在给新时代的女性敲响晨钟。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