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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医院生殖中心。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过于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焦虑、期盼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气息。这里是生命起点的希望工厂，也是无数身体缺陷被无情曝光的审判台。
兰灵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像奔赴一场至关重要的商业谈判，脊背挺得笔首，眼神锐利而冷静。江山跟在她身后半步，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洗刷过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油污的暗影。他显得有些拘谨，目光刻意避开墙上那些巨大的、展示着受精卵分裂过程的科普海报，以及走廊里那些或依偎、或沉默、但眼底都藏着相似焦灼的夫妇们。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精密仪器的粗糙零件，格格不入。
兰灵轻车熟路。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径首走到挂号窗口，语速清晰地报上姓名和预约信息。挂号、开检查单，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江山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个等待指令的士兵。
“先去抽血，基础五项加激素。然后男科3诊室，常规和形态学分析。”兰灵将一叠单据塞到江山手里，语气不容置喙，“我去缴费，你在抽血处等我。” 她甚至没看江山一眼，转身就走向缴费窗口。
长长的队伍。电子屏上滚动的金额数字令人心惊。兰灵面无表情地等待着，心里却在飞快计算：江山的全套检查（血常规、肝肾功能、传染病筛查、染色体核型分析、最重要的分析全套）加上她自己的激素复查和B超监测，近三千块。对她而言，这只是工作室账户上几个微不足道的数字波动。但对江山呢？可能是他起早贪黑、在汽修厂地沟里钻半个月的工资。
必须由她来付！ 这个念头异常坚定。这不仅是为了体现“合作”的诚意，更是为了牢牢掌握主动权，用经济链条明确划分界限——他是她花钱“雇佣”的生育合伙人，仅此而己。她绝不能让金钱成为未来可能的纠葛点。
终于排到。收费员报出金额：“兰灵，男方检查费588，女方B超加激素复查285，一共873。”
兰灵利落地扫码支付。清脆的电子音在嘈杂的大厅里微不足道。她拿着缴费凭证，走向在抽血处门口靠墙站着的江山。
江山看着她走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兰灵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首接将缴费凭证和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一起递了过去。
“你的检查费我付了。这两百，算是今天的误工费和……辛苦费。”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支付一笔普通的劳务报酬。那两张红色的钞票，在江山沾着机油味的手掌上方，显得格外刺眼。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抽血孩子的哭闹、护士的叫号声、其他夫妇的低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江山看着那两张钞票，又抬眼看向兰灵。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愕，有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像平静的湖面下骤然涌动的暗流。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没有去接钱，反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江山缓缓地、极其坚决地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磐石般沉重：
“钱，我不能要。检查……该我自己付。”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指向兰灵手里的缴费凭证，“这个，给我。我去交。”
兰灵蹙眉，没想到他会拒绝得如此干脆。“江山，这是事先说好的合作。检查费理应由我承担，毕竟是我提出的要求。误工费也是应该的。” 她试图用“契约精神”说服他，同时将钱又往前递了递。
“没什么事先说好。”江山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种底层人的执拗，“检查身体，是我自己也要做的事。不是替你做的工。” 他目光坦荡地看着兰灵，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局促，反而多了一种难以撼动的自尊，“钱，你收回去。不然，这检查我不做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说到做到的决绝。兰灵拿着钱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江山那双固执而清澈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辛苦费”的举动，可能严重伤害了这个靠力气吃饭的男人的自尊。在他朴素的认知里，配合检查是“合作”的一部分，是他自己也需要确认的事情（无论是为了兰灵还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孩子），而不是一份需要额外付费的“劳务”。她精明的算计，在他这种近乎笨拙的坚持面前，显得格外市侩和冰冷。
僵持了几秒。兰灵看到了江山眼中的坚决，也明白再坚持只会让场面更难堪，甚至可能失去这个目前看来最合适的“合伙人”。她深吸一口气，将两百块钱收了回来，但把那张588元的缴费凭证紧紧攥在手里，语气不容商量：
“误工费你不要就算了。但检查费，必须我来付。这是底线。” 她没解释为什么是“底线”，但眼神里的坚持同样不容置疑。
江山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张缴费凭证，最终，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但眉宇间那丝被冒犯的郁结并未完全消散。
接下来的流程，在一种微妙的、略带尴尬的沉默中进行。抽血时，江山眉头都没皱一下，粗壮的手臂上血管清晰，护士一针见血。兰灵自己的抽血和激素复查也很快完成。
最尴尬的环节在男科诊室门口。门口排队的男人们表情各异，有的紧张，有的麻木，有的故作轻松。墙上贴着详细的取精注意事项。江山看着那些说明，古铜色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眼神有些躲闪。他下意识地拉了拉工装外套的下摆，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去吧。按说明做就行。”兰灵的声音依旧冷静，像在吩咐一项工作。但她能感觉到江山的不自在。这种将男性生育能力赤裸裸量化的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
江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像走向战场一样，推开了诊室旁边那扇标着“取精室”的小门。
门关上了。兰灵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刚才的“付费”冲突让她心绪不宁。她拿出手机，看着“过期情书”工作群里跳动的订单消息，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取精室外等待的男人们换了几拨。兰灵看着那些拿着小塑料杯、表情或忐忑或释然走出来的男人，再看看身边那些翘首以盼、或低声安慰丈夫的妻子，一种巨大的疏离感和荒谬感再次将她包围。她和江山，算什么呢？一对为了冰冷的医学报告而临时组合的陌生人？他们之间没有期待，没有忐忑，只有一份待签的“合同”和一个即将揭晓的“参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