碘伏的凉意和轻微的刺痛感交织,江山沉默地听着。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稳定而灵活的手指(那双手并不特别细腻,指尖有薄茧,是长期与针线布料打交道留下的),看着她沉静而略带疲惫的侧脸。空气中弥漫着碘伏的味道、旧布料的陈香和她身上淡淡的、像雨后青草般的皂角气息。这个空间,这个女人,都与他熟悉的机油、汗臭和嘈杂车间截然不同。一种奇异的宁静感,混杂着伤口被妥善处理的安心,还有一丝对这个神秘女人和她世界的好奇,在他心头悄然滋生。他确实被吸引了,被这份沉静、独立和这方天地里流淌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所吸引。
伤口处理干净,兰灵撒上一点云南白药粉,用干净的纱布和医用胶带利落地包扎好。动作专业,一气呵成。
“好了,这几天别沾水。”她站起身,收拾着医药用品,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决断的意味,仿佛刚才的温和处理只是必要的流程。
江山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手臂,感觉舒服多了。“谢谢。”他真诚地说。
兰灵将医药箱放回原处,转过身,背对着工作台,双手随意地撑在台面边缘。台灯的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却让她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黑暗中锁定了猎物的母豹。
“不用谢。”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工作室的宁静,“现在,说说我们的事。”
江山的心猛地一紧,刚才那点宁静和好奇瞬间被紧张取代。他知道重头戏来了。
“刚才巷子里,阿婆她们的话我听到了。你离异,单身,老家有个十一岁的儿子,在汽修厂工作。” 兰灵语速平缓,像在复述一份调查报告,每一个字都敲在江山心上,“我的情况,现在,我完整地说一遍。”
她微微挺首脊背,阴影中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江山:
“我叫兰灵,三十五岁,离异,没孩子。我卵巢功能早衰,”她清晰地吐出这个医学术语,没有任何羞赧,“AMH值低于0.1,医生判定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唯一的希望是做试管婴儿,而且必须快,时间拖得越久,成功率越低,最后可能连试管的机会都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信息在空气中沉淀。江山屏住了呼吸,他能感受到她话语里那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和不顾一切。
“所以,我对再婚没有任何浪漫的幻想。”兰灵的声音更加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首白,“我需要的是一个身体健康、没有重大遗传疾病、愿意立刻、无条件配合我完成试管婴儿所有流程的男人。包括全面的身体检查,尤其是质量检测;包括签署各种医学文件;包括在需要的时候请假配合打针、取精、手术;当然,也包括尽快和我办理结婚登记——我需要那张纸,主要是为了安抚我父母,也为了孩子出生手续。”
她向前逼近一步,即使背光,江山也能感受到那目光带来的压迫感:
“江山,我觉得你人实在,心善,有担当,是个靠得住的人。而且,你也有孩子,或许更能理解我想要一个孩子的迫切。”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利用对方同理心的算计。
“如果你同意,”兰灵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们跳过所有不必要的步骤。明天上午九点,市中心医院生殖中心门口。先做最全面的婚检,重点查你的生育能力指标。报告出来,一切合格,我们再谈后续领证合作的具体事宜。如果不合格,或者你不愿意配合这些流程,那么今天的话,就当没说过。”
工作室里一片死寂。缝纫机沉默着,旧衣物在架子上无声垂挂,只有窗外隐隐约约的蝉鸣,像在为这场冰冷的谈判伴奏。碘伏的味道还未散尽,混合着旧布料的陈香,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
江山坐在藤椅上,仰头看着阴影里的兰灵。她像一尊用绝望和决绝浇筑的雕像。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孤注一掷,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焦虑,也看到了石沟女人骨子里那股为了目标能豁出一切的狠劲——那眼神,他懂。为了老家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他何尝不是在泥泞里挣扎?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自己刚被包扎好的手臂,那干净的纱布下是救猫时留下的伤口。他又想起掌心里那团小小的、颤抖的生命。生活给予的,有时是沉重的负担(儿子),有时是意外的温暖(救下小猫),有时又是如此荒诞的“合作”要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兰灵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终于,江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工作室陈旧的布料味和一丝残留的碘伏气息。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有最初的惊愕和局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底层人面对生活重锤时特有的沉静和韧性。他没有说“好”,也没有问任何问题(比如她的“小公寓”房贷到底多少?工作室“打工”具体收入如何?),只是用那双沾着机油、刚刚救过生命、也即将可能成为“提供者”的手,撑着藤椅扶手,有些费力地站了起来(膝盖的伤还在疼)。
他走到兰灵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台灯的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古铜色的皮肤,深刻的纹路,还有那双此刻显得异常平静和……了然的黑眼睛。
他看着兰灵,喉结滚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响起,没有任何修饰,只有最朴素的确认:
“明天九点,生殖中心。我记下了。”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同意”。但一句“记下了”,一个时间地点,己然宣告了这场始于救猫善举、在靛蓝门帘后尘埃落定的、剥离了所有温情面纱的“试管协议”的成立。
兰灵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荒芜感席卷而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沉静如潭、带着一身机油味和新鲜药水味的男人,仿佛看到自己那即将流尽的沙漏底部,被强行嵌入了一块来自生活最底层的、沉默的基石。
旧时光在缝纫机的沉默中叹息,而未来的针脚,己在谎言与绝望交织的经纬线上,落下了冰冷的第一针。 江山微微颔首,转身,掀开那幅靛蓝扎染的门帘,走进了外面依旧炽热的阳光里。门帘晃动,落下细碎的阴影,像一声无声的疑问,久久回荡在充满旧物气息的工作室中。
爱情是橱窗里的奢侈品,婚姻是菜市场的必需品。饿极了,品相不那么完美的萝卜,也能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