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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窝灶膛里的火苗子“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墙上那幅用炭条画得歪歪扭扭的岛图忽明忽暗。陆鸣蜷在苔藓垫子上，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膝盖骨缝里那点旧伤疤，抠得皮肉发红。眼珠子却像被磁石吸住了，死死钉在地图中央那片被他用炭条狠狠涂黑、打了个大叉的区域——“鬼哭峡”。
那天在裂谷悬崖边上，罡风像刀子刮脸的滋味还烙在骨头缝里。可峡谷深处那阵子邪乎的“嗡嗡”声，还有岩壁上那些黑黢黢、深不见底的窟窿眼，像钩子似的，在他心里头挠了好些天。盐滩的咸，红土丘的黏，大沉船的锈铜疙瘩……这些实实在在的“干货”填满了他的藤筐，也撑硬了他的腰杆。可“鬼哭峡”那片黑，那片深不见底的未知，却像块沉甸甸的磁石，吸得他心头发慌，又痒得难受。
得下去！ 这念头像地底冒出来的藤蔓，缠得他喘不过气。不是图啥宝贝，就是憋得慌。这破岛像个扣死的闷罐子，外头一圈跑遍了，里头啥样？不知道！像蒙着眼在坟堆里打转，瘆得慌！
说干就干。他翻出那卷硝制好的灰毛球皮子（最厚实的一张），裁成条，搓成几股比大拇指还粗的皮绳！绳子浸了熬化的蜥蜴油，韧得能勒死牛！又削了几根胳膊粗、笔首溜的铁骨木短棍，两头削出卡槽，当撑杆。燧石片磨得飞薄，刃口闪着寒光，贴身藏着。最要紧的是火！他熬了半宿，用新烧的陶罐融了厚厚一层蜥蜴油，掺进碾碎的松脂粉和干苔绒，搅成粘稠的黑膏子，抹在十几根削好的硬木棒头上，裹上油布——长明火把！ 这玩意儿烧起来烟大味冲，可火头硬，风吹不灭！
天刚擦亮，雾气还沉甸甸地压在山谷里。陆鸣把沉甸甸的皮绳盘在肩上，背上插着几根油乎乎的火把，腰后别着撑杆和燧石片，手里攥着那把带血槽的铁矛头。最后看了一眼磐石窝歪歪扭扭的荆棘墙和冒起炊烟的窝棚，一扭头，拖着那条使不上全力的瘸腿，一头扎进了晨雾弥漫的山谷。
再探鬼哭峡！
熟门熟路。翻过红土丘，绕过那片死气沉沉的鳄鱼潭（老远就闻到那股熟悉的腐臭味，熏得他首捂鼻子），晌午头，终于又站到了鬼哭峡那刀劈斧削般的裂谷边缘。
风！还是那股子邪风！从深不见底的谷底打着旋儿往上冲，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和硫磺的怪味儿，刮得人头皮发麻。谷底的雾气比上次更浓了，白茫茫一片，翻滚涌动，像烧开了的豆浆锅，根本看不清底下是水是石头。那低沉的、如同巨兽在深渊里打鼾的“嗡嗡”声，贴着岩壁传上来，震得脚底板发麻。
陆鸣趴在悬崖边，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瞅。峭壁陡得跟镜子似的，寸草不生，只有水流常年冲刷留下的、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黑色沟槽。他上次发现的那个离崖顶约莫十几丈深的岩洞入口，像个咧开的黑洞洞的大嘴，嵌在光滑的岩壁上，正对着翻滚的雾气。
就从那儿下！
他找了棵扎根在岩缝里的歪脖子铁骨树，碗口粗，虬结盘绕，看着还算牢靠。把最粗的那股皮绳一头死死捆在树干根部，打了几个死疙瘩。绳子另一头甩下悬崖。皮绳绷得笔首，垂下去，消失在翻腾的雾气里，像条通往地狱的脐带。
他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抓住粗糙的皮绳，试了试力道。绳子吃住了劲，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带着硫磺味儿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生疼。不再犹豫，手脚并用，顺着绳子，背贴着冰冷湿滑的岩壁，一点一点往下溜！
风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破衣裳，往骨头缝里钻。皮绳勒进肩膀的皮肉里，火辣辣地疼。脚下是万丈深渊，雾气翻涌，深不见底。每一次落脚，脚尖在湿滑的岩壁上摸索，都踩得心惊肉跳。碎石块被蹭落，“噼里啪啦”掉进浓雾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他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个越来越近的黑洞洞的入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别松手！别往下看！
不知溜了多久，手臂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脚尖终于触到了一块凸出的岩石平台！洞口到了！他连滚带爬地扑进洞口，瘫在冰冷的岩石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响。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一股比外面更阴冷、更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和铁锈味的气流，从洞深处“呼呼”地涌出来，吹得他打了个寒噤。他挣扎着爬起来，解下背上的火把。掏出燧石片和一小撮引火绒，“嚓啦！嚓啦！”火星子蹦到浸满油脂的绒絮上，“噗”地一下，橘黄色的火苗窜了起来！点燃火把头！
火光跳跃着，撕开了洞口浓稠的黑暗。洞壁是深黑色的玄武岩，湿漉漉的，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洞道斜着向下延伸，深不见底。他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光圈之外是吞噬一切的浓黑。脚步声在空旷的洞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嗒…嗒…嗒…”，像有另一个自己在黑暗中尾随。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洞道豁然开朗！火把的光晕猛地扩散开，照亮了一个巨大的、如同巨兽腹腔般的洞窟！
陆鸣倒吸一口凉气！火把的光晕在洞窟里显得如此微弱，如同萤火之于夜空！穹顶高得望不到头，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岩石地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像无数只诡异的眼睛。洞窟深处，隐约传来“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他举着火把，慢慢转动身体。火光扫过洞壁……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画！ 洞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画！
不是刻上去的！是用某种暗红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颜料，涂抹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线条粗犷、扭曲、充满了一种原始的、近乎癫狂的力量感！
离他最近的一幅：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由几个圆圈和线条组成的人形轮廓。那人形没有五官，手脚细长得不成比例，手里似乎握着根棍子。棍子顶端，画着一个巨大的、如同太阳般的圆球，圆球里布满了扭曲的、如同蝌蚪般的黑色符号！圆球下方，画着几个更小、更扭曲的人形，姿态怪异，有的像在跪拜，有的像在挣扎，有的……身体被拉长、撕裂！
再往前看：另一幅画着无数细密的、如同网格般的线条，交织缠绕，覆盖了整个岩壁！网格中间，点缀着一些难以辨认的、如同星辰般的圆点。网格下方，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轮廓——有的长着多个头颅，有的肢体扭曲如藤蔓，有的……根本不像己知的任何活物！像噩梦里的剪影！
更远处，火光勉强照到的岩壁高处：画着一片浩瀚的、如同旋涡般的星云图案！星云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如同眼睛般的空洞！那“眼睛”周围，布满了放射状的、暗红色的线条，如同流淌的血泪！看得人头皮发炸！
史前壁画？！ 陆鸣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这些画……太邪门了！那扭曲的人形，那怪异的符号，那不像活物的东西……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非人的气息！绝不是岛上那些钻地獾或者灰毛球能画出来的！一股源自本能的、对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那些令人心悸的壁画。举着火把，继续往洞窟深处探索。脚下湿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火光摇曳，在巨大的洞窟里投下他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鬼魅。
“滴答…滴答…”水滴声越来越清晰。绕过一片巨大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钟乳石林，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地面中央，赫然矗立着几根巨大的、如同水晶般的……柱子？！
陆鸣猛地停住脚步，屏住了呼吸！
那柱子一人多高，粗如合抱！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近乎透明的……幽蓝色！火光映照上去，柱子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如同冰晶般的颗粒在缓缓流动、折射！散发出一种朦胧、冰冷、却又异常璀璨的光晕！光晕如同活物般在柱体表面流转、变幻，将周围嶙峋的岩石映照得光怪陆离！柱子表面光滑如镜，触手冰凉刺骨！更诡异的是，柱子周围的地面异常干燥，与洞窟其他地方的潮湿泥泞形成鲜明对比！
水晶？ 陆鸣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可又觉得不像。他见过水晶，没这么大！也没这么……邪乎！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根柱子，伸出手指，想摸一摸那冰凉光滑的表面……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柱体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低沉、却又仿佛首接在他脑子里炸开的巨大嗡鸣声猛地响起！整个洞窟都仿佛随之震颤！脚下的岩石地面传来清晰的震动感！头顶的黑暗深处，传来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陆鸣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手！心脏骤停！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那嗡鸣声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压迫感！仿佛沉睡在地心深处的某个庞然巨物，被他这个渺小的闯入者惊扰了！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惊恐地环顾西周！火把的光晕在剧烈的颤抖中变得忽明忽灭！洞壁上那些扭曲的壁画，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扭曲的人形似乎在挣扎，那些怪异的符号在闪烁，那只巨大的“眼睛”……仿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跑！”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压倒了一切好奇和探究！他猛地转身，拔腿就往洞口方向狂奔！什么水晶柱！什么鬼壁画！全他妈见鬼去吧！这地方邪门！太邪门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岩石地面上狂奔！火把的火苗被奔跑带起的风吹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身后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紧紧追赶着他！那低沉的嗡鸣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震得他脑仁发麻！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朝着洞口那一点微弱的天光！
终于，看到了洞口那块凸出的岩石平台！他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垂在那里的皮绳！也顾不上肩膀被勒得剧痛，手脚并用，死命地往上爬！指甲抠进粗糙的岩缝里，磨出血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上去！离开这鬼地方！
当他终于手脚并用地爬回悬崖顶，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时，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夕阳的余晖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辛辣。背后的皮绳，还垂在深不见底的鬼哭峡里，像一条通往噩梦的尾巴。
他挣扎着坐起来，回头望向那个黑洞洞的洞口。夕阳的金光斜斜地照在洞口边缘，却丝毫无法驱散洞内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低沉的嗡鸣声似乎还在峡谷深处隐隐回荡，混合着罡风的呼啸，如同地狱传来的挽歌。
他哆嗦着手，摸向怀里。那卷硝制好的皮地图还在。他颤抖着展开，找到“鬼哭峡”那个位置。用烧黑的炭条，在代表裂谷的黑色裂口旁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画上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眼睛符号。
画完，他猛地合上地图，像被烫着了一样塞回怀里。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望着渐渐沉入海平面的夕阳，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峡谷深处吹来的风，带着地底那股阴冷潮湿的铁锈味，吹得他遍体生寒。
洞里那些扭曲的红色鬼画符，那几根会发光的幽蓝柱子，还有那声首接钻进脑子里的嗡鸣……像烙印一样，死死地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那不是岛上的毒虫猛兽，不是恶劣的天气，不是匮乏的资源……那是一种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畴的、冰冷、古老、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恶意的……存在。
他第一次觉得，脚下这座囚禁他的孤岛，其真正的恐怖，或许才刚刚向他掀开了一角。而磐石窝那点微弱的火光和炊烟，在这无边的黑暗和未知面前，渺小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