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里,时间不再是线性的流淌,而是被切割成永无止境的循环:仪器单调的嘀嗒声,呼吸机有节奏的嘶嘶声,冰冷灯光的永恒照耀,以及每隔几小时就准时袭来的、被强力镇静剂强行镇压的恐惧潮汐。
陈默的意识像一条漂浮在冰冷苦海上的破船,在药物的浪涛和求生的本能之间剧烈颠簸。药效稍退的间隙,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便汹涌而至,肺部如同被水泥填满,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附着在他胸膜上那些该死的结核菌仍在疯狂吞噬他的生命。更让他骨髓发冷的,是那些断断续续飘入耳中的、关于“钱”的破碎对话:
“……账户还是负一万多……” “……催费单又来了……” “……李主任早上查房又问了……说不能这样无限期拖下去……” “……下午要是还没动静……辅助药真得停了……”
这些冰冷的词句,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扎进他混沌的意识深处。每一次监护仪因为他的恐惧而报警尖叫,随之而来的便是更猛烈的药液注入血管,将他强行拖入更深、更黑暗的混沌泥潭。 他像一个被活埋的囚徒,清醒地感知着泥土一点点淹没口鼻,清晰地听见外面的人在讨论是否要继续填土,却连抬起一根手指、发出一丝声音的力量都没有。巨大的无助和愤怒在胸腔里焚烧,灼烤着他残存的灵魂,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宣泄的出口。
不知又经历了几个这样绝望的循环。这一次,当意识再次挣扎着浮出药物制造的混沌泥沼时,一种奇异的、不同于往常的安静笼罩了他。床边似乎没有人。仪器依旧在运行,氧气面罩还在嘶嘶地输送着冰冷的空气,但那种时刻被监视、随时要被镇压的紧张感消失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微弱呼唤,断断续续地、带着浓重哭腔地传入了他的意识: “……默……听得见吗……是我……” 是刘芳!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药物制造的堤坝!刘芳!她在外面!她还在! “……钱……丁伯……张老师……凑了一千多……交……交进去了……” 一千多……一万五……巨大的数字鸿沟带来的绝望感,瞬间又被刘芳声音里那强撑着的、近乎悲壮的“交进去了”所带来的微小希望所覆盖。她还在努力!她还没有放弃他! “……药……医生答应……暂时不停……” 这句模糊的话,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他灵魂的冰冷黑暗!药不停!他还有时间! “……你要撑住……一定要撑住……” 刘芳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的重量。 “……小斌……吓坏了……哭着要叔叔……” 小斌!孩子那双清澈的、满含担忧的眼睛瞬间清晰地浮现在陈默的脑海!像黑暗中两颗明亮的星辰!
就在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生命最重要的人的呼唤激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时,另一个冰冷、麻木、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在刘芳的呜咽后,极其轻微地响起。那声音很近,仿佛就在床边,是那个熟悉的、年轻的护士: “……芳姐……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默哥更没人照顾了……” 年轻的护士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同病相怜般的无奈和绝望: “……我懂……这钱……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我爸妈……在老家……我爸……尿毒症……透析……我妈……类风湿……动不了……我每个月那点工资……寄回去……跟没寄一样……欠医院的……比你家默哥……还多……” 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被生活榨干的疲惫: “……这日子……看不到头……有时候……真想……一了百了……”
这低语,如同一声惊雷,在陈默的灵魂深处炸响!它穿透了药物的迷雾,清晰地向他揭示了另一个同样被深渊吞噬的灵魂!那个每天给他换药、记录数据、执行冰冷指令的年轻护士,那个似乎只是庞大医疗机器上一个冷漠零件的存在,她的背后,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苦难! 尿毒症……透析……类风湿……欠医院的钱比他还多……看不到头……一了百了…… 这些词句,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陈默刚刚被刘芳和小斌唤起的、那点脆弱的希望!
一股更为庞大、更为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来自深渊的寒潮,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这不仅仅是关于他陈默一个人的生死困局!这是无数像他、像刘芳、像老丁、像眼前这个年轻护士一样的底层蝼蚁,共同陷入的、冰冷的、结构性的泥潭!他们挣扎,他们耗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去凑那些散碎的零钱,去交付那点可怜的“预交费”,换来的不过是这台冰冷的医疗巨兽多运转几个小时的喘息时间,最终目的,只是为了积攒更庞大的债务,将他们彻底压垮、吞噬!
生命,在这里,被冰冷地标价。 尊严,在生存面前,被碾得粉碎。 希望?那点微光,在无边无际的债务黑暗中,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会被扑灭。
巨大的悲怆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陈默!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刘芳那强撑的坚强,为了小斌惊恐的眼泪,为了老丁佝偻着背在废品堆里挣扎的身影,为了这个年轻护士背后同样沉重的苦难!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般的痛苦!他想呐喊,想告诉刘芳:别再借了!别再哭了!别再把那点可怜的血汗钱丢进这个冰冷的无底洞了!不值得!为了他这样一个早己被生活榨干、只剩下一身病痛和债务的废人,不值得!
“走吧……” 一个低沉、粗嘎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命令感。是那个被称为张姐的年长护士。 年轻护士的低语戛然而止。 “让他安静休息一下。家属也别待太久。”张姐的声音依旧冷淡,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板。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刘芳压抑的啜泣声也渐渐模糊了。 冰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小小的病房。
陈默的意识,却在年轻护士那句“真想一了百了”和刘芳啜泣的背景音中,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那些被生活重压、被病痛折磨、被债务锁链捆绑的日日夜夜,那些屈辱、无助、愤怒、绝望的情绪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他被药物和插管禁锢的灵魂!
泥塘巷破败潮湿的老屋,父亲醉醺醺的咆哮和母亲隐忍的啜泣…… 高考前夕,母亲蜡黄浮肿的脸和透析账单上令人眩晕的数字…… 毕业招聘会上,西装革履的HR轻蔑的一句“非985/211不要”…… 电子厂流水线上,线长当众喷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和微薄工资条上那刺眼的数字…… 父亲冰冷的尸体和天文数字般的换肾费用通知单…… 骑着电动车在风雨中穿梭送外卖,被客户指着鼻子骂“穷鬼送得慢”时强忍的屈辱…… 刘芳在医院被抢走救命药和钱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还有此刻,刘芳在门外为了那一万多块债务绝望挣扎的呜咽,小斌惊恐的哭声,老丁枯瘦的手递来的沾满废品味的零钱,年轻护士那声充满死气的叹息……
无数个瞬间,无数个画面,无数个冰冷的数字,无数个鄙夷的眼神,无数声绝望的哭泣……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和愤怒,在这一刻,在这个冰冷的ICU囚笼里,在这个他清醒地感知着死亡逼近、却连挣扎都无法做到的绝境中,如同积压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想怒吼!他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们?! 他们拼尽全力去读书、去工作、去卑微地活着,像蝼蚁一样在城市的缝隙里挣扎求生,所求不过是三餐温饱、家人平安!他们没有偷没有抢,他们甚至努力维持着那点可怜的尊严和善良!可为什么?为什么苦难总是如影随形?为什么每一次以为抓住一点点希望,都会被更大的绝望狠狠踩进泥里?!知识改变命运?呵……那张重点大学的毕业证,此刻如同最辛辣的讽刺,嘲笑他半生的徒劳!奋斗?在冰冷的现实壁垒面前,他那点努力,卑微得像尘埃!
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巨大的情绪波动撕裂了他肺部脆弱的血管!他想咳,想把这口淤积了半生的屈辱和怒火喷涌出来!然而,插在喉咙里的冰冷管道死死堵塞着一切!他只能感觉到那股腥甜在喉咙深处翻腾、灼烧、如同地狱的岩浆! 嗬……嗬嗬…… 他只能在意识深处发出无声的、泣血的嘶吼! 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和生理反应而绷紧、痉挛!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再次疯狂响起!屏幕上绿色的波形线疯狂地上下窜跳!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围拢过来。 “27床!心率180!血压飙升!” “镇静剂!快!丙泊酚(一种强效镇静剂)!推注!” 冰凉的、致命的液体再次注入血管。 强烈的眩晕感和冰冷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无情地吞噬着他翻腾的愤怒和那口灼热的腥甜。不甘的灵魂在药物的巨浪中徒劳地挣扎、下沉……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那巨大负数(-13857.20)如同烧红的烙印,清晰地印在他的灵魂之上。 负资产。 他生命最终的、冰冷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