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在ICU冰冷的荧光灯下失去了刻度。陈默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过度使用的老旧机器,在反复的拆卸、清洗、上油(药物)和强行制动(镇静剂)中,勉强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每一次意识从药物制造的混沌泥沼中挣扎浮出,迎接他的首先是喉咙深处那根冰冷坚硬的塑料管带来的窒息感和呕吐欲,紧随其后的是肺部深处如同被钝器反复捶打般的闷痛,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内细微却清晰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的摩擦音。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疲倦。那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渗透进每一个细胞的沉重感,仿佛灵魂也己锈蚀,只想永远沉入无梦的黑暗。然而,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力量,总是在这令人绝望的疲惫中倔强地萌发——那是刘芳在门外压抑的啜泣声,是小斌惊恐的哭喊在记忆中的回响,是老丁佝偻着背递来的、浸透着废品味道的零钱所带来的灼痛感。
活下去。 即使像蝼蚁。 即使债务如山。 活下去。
这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求生欲,成了支撑他熬过一次次药物冲击的唯一力量。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次不同药物注入血管时带来的细微差别:生理盐水是冰冷的溪流,抗生素带着微微的灼烧感,营养液像粘稠的油脂,而最可怕的,是强效镇静剂——那是一种灵魂被瞬间冻结、思维被强行掐断的绝对虚无,每一次都像一次微型的死亡。
不知过了多少个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夜。这一天,当意识再次艰难地挣脱药物的束缚时,陈默感觉到了些许不同。喉咙深处那根致命的管子带来的异物感和窒息感……似乎减轻了?肺部撕裂般的剧痛虽然仍在,但呼吸似乎顺畅了那么一丝丝,胸腔里鼓风机般的摩擦音也微弱了些许。最明显的变化是,床边似乎不再时刻笼罩着那种紧张的被监视感。
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眼前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白色的光晕。但这一次,那光晕似乎不再仅仅是头顶惨白的荧光灯,还有……窗外模糊的光亮? 窗外? 他混沌的思维迟缓地转动着。他不在那个封闭的、只有仪器和灯光的玻璃囚笼里了?
“……27床,陈默,生命体征相对平稳,大咯血风险暂时解除,自主呼吸恢复尚可……可以考虑转入普通病房观察了。”一个冷静清晰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确定感。是医生的声音。 “转……普通病房?”是刘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对。呼吸机和气管插管今天上午己经撤了。改成鼻导管吸氧。肺部感染还在,结核活动期也没过,风险依然有,需要继续抗感染、抗结核治疗,严密观察。但ICU床位太紧张,他目前状况符合转出标准。”
撤管了? 普通病房? 这几个词如同微弱却温暖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陈默死寂的心湖。他终于能……离开这里了?离开这冰冷的仪器丛林和无休止的死亡威胁? 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酸涩感猛地涌上眼眶,视线更加模糊。他想转动眼球去寻找刘芳的声音来源,这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微弱力气,只能徒劳地喘息着,感受着鼻翼下方两根柔软的塑料细管(鼻导管)送入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氧气。
“谢谢……谢谢医生……”刘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激。 紧接着,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靠近床边。一张憔悴、苍白、布满泪痕却写满了巨大惊喜的脸庞,占据了他模糊视野的中心。 “默……默……你听见了吗?”刘芳的声音很近,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医生说……我们可以出去了……转普通病房了……”她冰凉粗糙的手颤抖着,轻轻地、极其小心地覆上他同样冰冷的手背,那点微弱的温度,却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灼透了陈默麻木的神经。
他无法点头,无法说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屈了屈那只被她握着的手指。 一下。 仅仅一下。 刘芳却如同接收到世界上最清晰的信号,瞬间泪如泉涌!她紧紧握住他那根微微蜷曲的手指,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将脸埋在他手边的被单上,压抑地、无声地恸哭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所有的恐惧、无助、绝望和此刻巨大的、沉重的庆幸,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粗糙的白色布料。
陈默能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的温热湿意。他想安慰她一句“别哭”,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微弱气声。 “……小斌……”他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用尽力气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小斌没事!”刘芳立刻抬起头,胡乱地抹着眼泪,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丁伯……丁伯帮忙看着他呢……在楼下……他吓坏了……知道你好了……肯定高兴坏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无尽的疲惫,却也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微弱光亮。“你好好养着……别说话……我们出去……出去就好了……”她不断重复着,像是在安慰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转移的过程并不舒适。护工的动作谈不上轻柔,冰冷的转运床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将他从ICU那恒定的、压抑的环境中推了出来。走廊明亮的灯光和窗外射进来的、久违的自然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感到一阵眩晕。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烈,但其中似乎混杂了更多复杂的气味——饭菜的味道、汗味、劣质清洁剂的味道、还有……属于“正常人”世界的、生活的气息。
他被推入一间六人病房。靠窗的位置。消毒水的味道被更浓烈的人体气味、药味和一种医院特有的、混合着衰败与挣扎的气息所替代。耳边不再是单调的仪器声,而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呻吟声、老人痛苦的叹息声、家属压低嗓音的交谈声、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的轱辘声……一种混乱、嘈杂,却真实无比的“活着的”声音。
他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靠窗的病床上。护士熟练地连接好氧气管,调整好输液架上的药液速度。当护工和护士离开,小小的隔帘拉上,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时,陈默才真正感觉到了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虚脱。窗外,不再是ICU里封闭的墙壁,而是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远处高楼的轮廓、以及楼下院子里几棵叶子凋零大半的行道树。深秋清冷的空气,带着尘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植物气息,从微微开启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
阳光。 他看到了一缕极其稀薄的、淡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布满灰尘的窗玻璃,落在对面空着的病床床尾。 他还活着。 他离开了那个活死人墓般的ICU。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沉重的庆幸感交织在一起,瞬间淹没了他。他用尽刚刚恢复的些许力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侧过头,看向床边紧紧抓着他手的刘芳。
她的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里,显得异常憔悴和苍老。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鬓角甚至有了几丝刺眼的白发。才几天时间?陈默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过生活是如何像一把残忍的刻刀,在这张曾经也洋溢着短暂希望的脸上,刻下如此深重的苦难痕迹。 “芳……”他嘶哑地唤她,声音微弱如同蚊蚋。 “哎!”刘芳立刻俯身靠近,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我在!我在呢!要喝水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陈默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死死锁住她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的焦虑。他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那个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深渊。 “……钱……”
这个字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芳极力维持的平静表象。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慌乱地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几乎可以说是凄凉的微笑。 “钱……钱的事……你别操心……”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有办法的……丁伯……张老师……还有……还有我上班的那个超市……老板……借了点……预交费……交进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不清,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目光更是飘忽不定,始终不敢与陈默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对视。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她在撒谎。那巨大的、如同山岳般压来的债务阴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们半步。刘芳脸上那强撑的平静和眼底深藏的恐惧,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ICU的铁窗虽然离开了,但另一座由冰冷债务铸就的、更加庞大也更加冰冷的牢笼,正无声地合拢,将他们紧紧锁死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