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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坚硬。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脸颊。 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河底，水压沉重地挤压着胸腔，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引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汹涌的血腥气。耳朵里灌满了浑浊的、失真的嗡鸣，如同坏掉的收音机在嘈杂的波段里徒劳挣扎。遥远的地方，似乎有尖锐的叫声、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但这些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粘稠的凝胶。
陈默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中浮沉。身体的剧痛被一种更深层的麻木包裹，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断下沉的倦怠感。求生的本能似乎都己微弱，只想就此沉溺，让这黑暗彻底淹没一切痛苦和那该死的69.40。
“……默！陈默！醒醒！听见没有！” 一个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破音的惊恐，如同生锈的锯子，硬生生切割开他混沌的意识屏障。是刘芳。
陈默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缝隙里挤进一片刺眼的白光，让他眩晕。模糊的视野里，晃动着一张焦灼、布满皱纹的脸——是刘芳。她灰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枯瘦的手正死死抓着他冰凉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
“醒了！医生！他醒了！”刘芳扭头朝着某个方向嘶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默的视线艰难地转动。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小的、铺着粗糙白色床单的推床上，头顶是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晃得他眼睛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种……医院特有的、混合着药味、体味和死亡气息的冰冷味道。这不是社区诊所。这里更大，更嘈杂，也更……昂贵。
“醒了就好。”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出现在视野上方，眼神锐利而疲惫，语速飞快，“急性支气管扩张伴大咯血！血压190/115！心率140！非常危险！肺部感染也很重！必须马上住院！做CT！上监护！止血！抗感染！家属赶紧去办住院手续！预交五千押金！”
五千！ 这个数字如同炸雷，瞬间将陈默残存的意识炸得一片空白！比那69.40更刺眼，更冰冷，更令人窒息！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试图挣扎着说什么——没钱！不住院！药……给我……止痛药……降压药……那69块4的药就行……
然而，回应他的是胸腔深处一阵更凶猛、更撕裂的痉挛！ “咳！咳咳咳咳——噗！” 又一股温热的、带着血块的液体从他口中不受控制地喷涌出来，溅在白色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快！侧身！头低一点！防止窒息！”医生厉声指挥着护士，动作麻利而冰冷，“家属！别愣着！快去缴费！晚一分钟都是风险！快去！”
刘芳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蜡黄得如同陈旧的纸张。她看着床单上那迅速蔓延开的刺目鲜红，看着陈默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灰败的面容，听着医生那不容置疑的“五千押金”……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她双腿一软，如果不是死死抓着床边的护栏，几乎要瘫倒在地。
“钱……医生……我们……我们没钱啊……”她颤抖着嘴唇，声音带着哭腔，卑微到了尘埃里，“能不能……先救命……钱……我们想办法……”
“没钱？”医生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眉头紧锁，口罩上方那双疲惫的眼睛里透出的是见怪不怪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大姐，这是救命！不是做慈善！CT、监护、止血药、抗生素……哪一样不要钱？医院有规定，不交押金，没法开单子进病房！赶紧想办法吧！找亲戚朋友借！再拖下去，人随时可能……”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刘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亲戚？朋友？泥塘巷里的穷鬼们，谁不是自身难保？这些年为了还债、为了生活、为了陈默的病，能借的、能求的，早己耗尽。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她的西肢百骸。
陈默在剧咳的间隙，艰难地捕捉到了医生的冷漠和刘芳绝望的颤抖。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愤怒和彻底灰心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他不想死！他怕死！他怕那冰冷的、无边的黑暗！可更怕这赤裸裸的、被金钱判定的死亡！他猛地抬起那只没被刘芳抓住、还算能动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揪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口！枯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如同鹰爪。
“药……给……给我……之前……诊所……开的药……”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里面燃烧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祈求，“氨……氨氯……地平……止……止痛片……给……给我……就……行……我……走……不住院……”
医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看着陈默那只青筋毕露、沾着血迹的手，看着那双浑浊眼睛里近乎绝望的哀求，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一丝怜悯？但瞬间就被冰冷的职业规则和更加沉重的现实压力覆盖了。
“不行！”他用力，但并没有粗暴地甩开陈默的手，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你这是大咯血！随时会窒息！需要专业设备和药物！不是你吃的那些基础药能解决的！松手！家属！拉开他！马上去想办法筹钱！别耽误抢救时间！”最后那句话是对着刘芳吼的。
刘芳猛地扑上来，哭着、哀求着，用尽力气掰开陈默死死抓住医生袖口的手。“默！松手！听话！松手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陈默的手背上，滚烫，又迅速变得冰凉。
陈默的手被强行掰开了，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床沿。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似乎也被抽走了。他闭上眼，任由绝望的黑暗再次吞噬上来。走？怎么走？他现在连挪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五千块……一座他永远无法逾越的、由金钱堆砌的死亡高墙。
就在意识再次模糊之际，一片混乱的嘈杂声中，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迟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妈……陈叔叔……”
是小斌！ 陈默猛地再次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 孩子不知何时挤到了推床边，小小的身体在拥挤混乱的急诊室里显得那么单薄。他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小脸煞白，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和无措，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他显然是被眼前血腥的景象吓坏了，但还是鼓起勇气，伸出颤抖的小手，递过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支社区诊所最常用的、廉价的电子体温计。塑料外壳，屏幕很小，大概三五块钱一支。
“王……王奶奶说……说要去大医院……得带体温计……”小斌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哭腔，眼神慌乱地在陈默蜡黄痛苦的脸、刘芳涕泪横流的脸、床单上的血迹和医生冰冷的面孔之间来回移动，“她……她借给我的……说……说有用……”
体温计？！ 在这一片关乎生死、关乎五千块巨款的冰冷绝望中，这支小小的、廉价的体温计，显得如此荒诞，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刺痛人心！
陈默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微微颤抖的小手，看着那支廉价的塑料体温计。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个在如此绝境下，还想着要“带体温计”的孩子！这笨拙的、不合时宜的“关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插进了他早己麻木的心脏，搅动着里面仅存的、混着血污的温情与愧疚。
“小……斌……”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想抬起手摸摸孩子的头，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就在此刻，一个推着载满医疗废弃物（沾血的纱布、废弃针头、药瓶）的沉重护理车从狭窄的通道里快速挤过！推车的护工显然没料到这边堵着人，车子猛地撞了一下陈默的推床边缘！
剧烈的震动！ 小斌本就吓得魂不附体，手一抖！ “啪嗒！” 那支廉价的电子体温计，脱手飞出，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重重摔在冰冷坚硬、沾着点点血迹和污迹的水磨石地面上！
塑料外壳瞬间碎裂开来！ 里面的电子元件、细小的电池、还有那用来感温的、水银色的、米粒大小的模拟探头（并非真正水银，但外观相似），如同被解剖开的微小尸体，散落一地！ 其中一粒水银色的、圆滚滚的“探头”，在惯性下滴溜溜地滚了出来，正好滚过陈默低垂的、涣散的视野边缘，滚向不远处那个肮脏的、散发着消毒水和废弃药水气味的黑色垃圾桶……
陈默浑浊的眼珠，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跟随着那颗滚动的、水银色的“心脏”。 那颗小小的、冰冷的、脆弱的东西，在冰冷的地面上滚动着，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芒，像一颗……一颗从他残破躯壳里掉出来的、滚烫的、跳动的、剧毒的心脏。 它滚向黑暗。 如同他的一生。 那颗滚烫的、跳动的、剧毒的心脏，就这样坠落、碎裂、滚入了无边的污秽与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