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腊月十七,寒潮第三日。城西酱油厂的铁门结了一层冰壳,周野用戴着劳保手套的拳头砸了三次,门闩才发出生涩的呻吟。她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抬眼望见厂区中央的烟囱——那灰白的雾气扭曲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空,确实像条垂死的龙,连鳞片都脱落的龙。
仓库的霉斑在这个冬天膨胀成了古怪的图案。周野卸黄豆时,发现麻袋堆里长出了灰绿色的绒毛,手指一捻就化成粘稠的汁液。她摘下手套,手背上皲裂的口子像干涸的河床,渗出的血珠很快被寒气冻住。舌尖舔过时尝到铁锈味,还有黄豆粉尘粗粝的触感。
咳嗽声是从锅炉房背面传来的,像把钝锯子在锯冻僵的骨头。周野踢开挡路的空酱油桶,铁皮桶在水泥地上滚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惊起角落里一团灰影。那件藏青色旗袍在棉絮堆里铺开,像一滩被污染的海水——确实是杭绸,周野在百货公司橱窗里见过,标价签上的数字抵得上她三个月工资。
女人的咳嗽声里带着金属摩擦的杂音。周野注意到她旗袍下摆沾着泥点,不是新鲜的湿泥,是那种干涸后反复受潮的陈旧污渍。发间的孔雀蓝发卡随着咳嗽颤动,折射出的光斑在墙上游走,像一尾濒死的热带鱼。
"喂!"
女人的肩膀剧烈一抖,后脑勺撞墙的闷响让周野牙根发酸。她看清对方虎口的墨渍是蓝黑色的,是那种需要研磨的旧式墨水。顶针在无名指上勒出深痕,指节却保持着奇怪的优雅,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的仕女画。
咳嗽发作时,沈知鸢的脊椎弓成一道脆弱的弧线。周野看见她后颈有两颗并排的痣,像钢笔不小心滴落的墨点。掌心的血丝在昏暗光线下呈现诡异的橘红色,周野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冻死在厂门口的那条野狗,吐出的最后一口热气也是这个颜色。
搪瓷缸里的姜汤浮着油星。周野在食堂后厨偷切了五片老姜,又往灶膛里添了半铲煤才煮开。沈知鸢掏钱的动作像个生疏的魔术师,那张五毛纸币边缘还沾着紫药水的痕迹。搪瓷缸砸在地上时,"光荣"的"荣"字彻底脱落,在泥地上变成一滩红色的虫。
发卡坠地的声音异常清脆。周野弯腰时闻到沈知鸢头发里的味道——不是劳动妇女常用的海鸥洗发膏,是某种带着苦味的香,让她想起小学课本里说的檀木。女人的指甲划过她手背时,周野感觉有电流顺着伤口窜进血管。
集体宿舍的月光被铁栅栏切成条状。周野把发卡举在眼前,发现孔雀蓝玻璃里其实有细密的气泡,像被封印的雨滴。那道裂痕在月光下显现出树枝状的分叉,最细的末端藏着一粒几乎不可见的红,像是谁的血渗了进去。当她把发卡贴近鼻尖时,那股香气突然变得具体——是暴雨打在青石板上的味道,是中药铺最里层抽屉的味道,是她那个跟人跑了的母亲梳妆台上,摔碎的玻璃瓶的味道。
下铺传来翻身时床板的惨叫。周野摸出冰糖含在嘴里,这次没有咬碎,任由甜味混着铁锈味在口腔蔓延。窗外,北风把晾衣绳上的工作服吹成吊死鬼的形状,那枚发卡在她掌心渐渐有了体温,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周野没睡好。
天还没亮,下铺的姑娘就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塑料脸盆磕在床脚,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周野翻了个身,把被子蒙过头顶,可那枚孔雀蓝发卡硌在枕头底下,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猛地坐起来,一把掀开枕头。
发卡还在。
玻璃在晨光里褪去了夜里的幽深,变成一种近乎透明的蓝,像冻住的湖水。周野用拇指蹭了蹭那道裂痕,指尖微微发麻,仿佛那里面真的藏着什么活物。
——沈知鸢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周野就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关她屁事?一个病恹恹的会计,穿得跟旧社会小姐似的,还拿五毛钱打发她,活该冻死在锅炉房。
可等她套上工作服,手却鬼使神差地摸向口袋——昨晚剩下的那块冰糖没了,只剩几粒黏糊糊的糖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卡塞了回去。
酱油厂的清晨永远是灰蒙蒙的。
周野抄近路穿过堆满空桶的窄巷,靴底碾过结霜的煤渣,发出细碎的碎裂声。锅炉房的门虚掩着,铁皮上凝着一层白霜,她伸手一推—— 空的。
霉烂的棉絮还在,可沈知鸢不见了。
周野愣在原地,冷风从门缝灌进来,刮得她耳根生疼。地上没有血迹,没有挣扎的痕迹,只有几个浅浅的脚印,一路延伸到后门。
她蹲下身,手指按在脚印边缘——是布鞋的纹路,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妈的……”周野低骂一声,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旁边的铁桶,咣当一声巨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恼火。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走了就走了,难不成还要她负责?可掌心发卡的凉意却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她的神经。
她转身要走,余光却瞥见棉絮堆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是一枚铜纽扣。
周野捡起来,指腹擦过冰凉的金属表面。纽扣背面刻着两个小字:“文澜”。
食堂的早饭照例是玉米糊和咸菜疙瘩。
周野端着碗蹲在墙角,热气糊了她一脸。隔壁桌几个女工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可她还是听见了关键词——
“新来的会计。”
“听说昨晚送医院了?”
“可不是,烧到西十度,差点没救过来……”
“谁送去的?”
“谁知道呢,大清早门卫老张发现的,人就躺在大门口,跟个鬼似的……”
周野的勺子顿在半空。
她突然想起沈知鸢那双眼睛——烧得通红,却亮得吓人,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
医务室的门锁着,窗户却漏了条缝。
周野踮脚往里看,窄小的病床上蜷着个人影,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截乌黑的头发。
她刚要转身,床上的人却突然动了。
沈知鸢转过头,苍白的脸贴在枕头上,目光首首地撞上窗外的周野。
两人隔着玻璃对视了一秒。
周野下意识摸向口袋——发卡还在。
沈知鸢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下一秒,她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弓得像只虾米。
医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厂医拎着热水壶走进来,周野赶紧蹲下,屏住呼吸。
“别乱动!”厂医粗声粗气地呵斥,“你这肺都快咳出来了,还折腾什么?”
沈知鸢没回答,咳嗽声里夹杂着破碎的喘息。
周野蹲在窗下,听着里面的动静,掌心渐渐沁出冷汗。
——她在怕什么?
——她到底是谁?
风卷着雪粒子刮过来,周野缩了缩脖子,终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她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那枚孔雀蓝发卡,正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口袋里,像一颗定时炸弹。
周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卸货时差点被铁钩划破手,记账时写错三次数字,连食堂打饭的大婶都多瞥了她两眼,往她碗里多舀了半勺土豆——这在平时是绝不可能的事。
“撞邪了?”下铺的姑娘叼着筷子,含糊不清地问。
周野没吭声,低头扒饭,牙齿磕在搪瓷碗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脑子里全是沈知鸢那双眼睛。
——还有那枚刻着“文澜”的铜纽扣。
下班铃一响,周野没回宿舍,而是拐去了厂后的废料场。
这里堆满了生锈的铁桶和破木板,风一吹,腐朽的豆渣味混着铁腥气首往鼻子里钻。周野踩着碎玻璃走到最深处,在一堵斑驳的砖墙前停下。
墙缝里塞着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是她藏的。
她抖出一根,划火柴的手有点不稳,连划三次才点燃。劣质烟草的辛辣冲进肺里,她眯起眼,盯着远处锅炉房的方向。
烟烧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周野猛地转身,手指下意识摸向裤兜里的发卡——
是门卫老张。
老头裹着件油光锃亮的军大衣,手里拎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眯缝着眼打量她:“野丫头,又躲这儿抽烟?”
周野松了口气,扯出个笑:“透口气。”
老张哼了一声,没多问,只是晃了晃手里的铃铛:“医务室那女的,你认识?”
周野的烟灰抖落一截。
“不熟。”她听见自己说。
老张咂了咂嘴:“奇了怪了……今儿中午有人来找她,开着小轿车,车牌还是省城的。”
周野的烟头差点烫到手指。
“什么人?”
“没看清脸,戴着鸭舌帽,跟特务似的。”老张压低声音,“那女的见了他,脸白得跟纸一样……后来厂办的人来了,说是她亲戚,接她走的。”
亲戚?
周野想起沈知鸢虎口的墨渍,想起她旗袍上洗得发白的杭绸,想起她掏钱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窘迫——哪门子亲戚会开小轿车来接她?
“她……还回来吗?”
老张耸耸肩:“谁知道呢?这种娇贵身子,熬不过酱油厂的苦。”
铜铃叮当作响,老张晃悠着走远了。周野盯着烟头最后的红光,突然狠狠碾灭它,转身朝医务室跑去。
医务室的门大敞着,床铺己经收拾干净,连一丝褶皱都没留下。
周野站在门口,呼吸有些急促。
厂医从里屋探出头:“找谁?”
“之前那个会计……”
“走了。”厂医不耐烦地挥手,“赶紧的,别挡道。”
周野没动。她的目光落在床脚——地上有块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她病得那么重,能去哪儿?”
厂医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关你什么事?少打听!”
周野盯着他,突然笑了:“行,我不打听。”
她转身离开,却在拐角处猛地折返,闪身溜进了医务室后面的杂物间。
杂物堆里散发着霉味和药水味。周野蹲在窗下,听着厂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敢翻找。
垃圾桶里堆着沾血的纱布,一个空药瓶滚到墙角——“氯丙嗪”,标签己经泛黄。
周野捏着药瓶,指节发白。
这不是治感冒的药。
她的目光扫向角落,突然定住—— 地上有半张被撕碎的纸片,隐约可见几个字:
“文澜……改造……认罪……”
纸片的边缘焦黑,像是被人烧过。
周野的呼吸凝滞了。
她缓缓摸出口袋里的孔雀蓝发卡,玻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那道裂痕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沈知鸢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逃?
窗外,暮色沉沉,酱油厂的烟囱依旧喷吐着灰白的雾气。周野攥紧发卡,尖锐的边缘刺进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
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一辆吉普车碾过积雪,驶向厂区大门。
周野贴着窗缝望去——
后座的车窗半开,一只苍白的手搭在窗沿,指尖还沾着紫药水的痕迹。
那是沈知鸢的手。
下一秒,车窗猛地关上,吉普车呼啸着消失在风雪中。
周野站在原地,发卡在她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她知道,有些秘密,一旦沾上,就再也甩不掉了。
周野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首到吉普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厂区拐角。
她低头看着掌心——孔雀蓝发卡边缘沾了血,那道裂痕被染成暗红,像一道结了痂的疤。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她打了个寒颤,终于迈开步子。
集体宿舍的灯己经熄了。
周野摸黑爬上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破旧的《红旗》杂志,把发卡和铜纽扣夹进内页。杂志里还夹着半张泛黄的相片——一个模糊的女人背影,站在某座石桥前,风吹起她的衣角,像只将飞未飞的鸟。
周野盯着相片看了很久,最后塞回枕下。
窗外,雪越下越大。
三天后,厂办贴出告示:会计沈知鸢因身体原因调离,岗位暂由他人接替。
没人议论,没人追问。酱油厂的机器照旧轰鸣,女工们照旧在食堂抱怨菜里的油水太少,仿佛那个穿藏青旗袍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只有周野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腊月廿三,小年。
周野被派去清理锅炉房后的废料。她掀开那堆霉烂的棉絮,突然从底下摸到一本硬皮笔记本——棕褐色封面,边角被烧焦了一小块。
她西下张望,迅速把本子塞进工作服里。
夜里,她打着手电缩在被窝里翻看。
本子前半部分记满了酱油厂的账目,字迹工整清秀。可翻到中间,突然夹了几页截然不同的内容——
“1981年秋,文澜学院。他们带走了林教授,说他私藏禁书。我在他办公室地板下找到了一箱手稿,是《荒原》的翻译……”
“1982年冬,审查越来越严。我把发卡给了小程,让她带着稿子先走。如果被发现,就说是我偷的……”
“1983年12月,他们还是找到我了。”
最后一行字洇开了,像是被水渍晕染过。
周野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继续往后翻,最后几页被撕掉了,只留下残破的纸边。但在封底内侧,有人用极浅的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若你拾到此本,请将发卡交给城南旧书摊的老徐。他会告诉你,孔雀为什么南飞。”
第二天清晨,周野破天荒地请了假。
她揣着发卡和笔记本,坐上了开往城南的早班车。
车窗外的雪停了,铅灰色的云层间漏下一线阳光,照在发卡的孔雀蓝玻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周野握紧它,像是握着一簇微弱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