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时间不再是日历上冰冷的数字，而是ICU外走廊长椅上光影的缓慢移动，是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线条的每一次起伏，是谢洛川掌心那枚带血贴片被反复后残留的、几乎融入皮肤纹理的深褐色印记——混合着凝固的咖啡渍与她的血。
一周。
浮光葵在深度药物镇静的海洋里漂浮了整整一周。谢洛川的世界被压缩成医院顶层的方寸之地。秦风送来的文件堆积在角落，散发着被冷落的油墨味。公司的事务被暂时全权委托给几个绝对心腹，秦风则如同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外界所有窥探的视线和试探性的接触。李静杰成了这方寸之地的绝对权威，他的白大褂和严肃神情是唯一能穿透那扇厚重ICU大门的存在。
谢洛川强迫自己进食、休息，为了保持“清醒和力量”。他去看小屿。楼下的特护婴儿房如同一个精密的声学堡垒，李静杰亲自设计改造，墙壁和玻璃都嵌入了特殊的吸波材料。小屿躺在恒温箱里，身上贴满了更加精细的传感器。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小小的眉头即使在梦中也会偶尔蹙起，仿佛在抵御无形的惊扰。醒来时，他异常安静，乌溜溜的大眼睛会茫然地西处张望，最后总是定格在门口的方向，小嘴无声地张合，像是在练习那个尚未成型的音节：“妈……妈……”
每一次看到儿子这样，谢洛川的心就像被浸泡在冰水里，又沉又冷。他隔着玻璃，将手掌贴在冰凉的壁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空传递一丝力量。宁儿几乎长在了婴儿房外，她隔着玻璃小声地给小屿讲故事，唱不成调的儿歌，用她稚嫩的方式努力填补着母亲缺席的空白。
“哥，小屿今天手指动了一下，好像想抓东西。”宁儿跑出来，带着一丝小小的雀跃，试图打破沉重的气氛。
“嗯。”谢洛川应着，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里面，是他悬而未决的整个世界。
第八天清晨，第一缕微弱的晨曦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斑。谢洛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假寐，掌心的贴片几乎被体温焐热。连日紧绷的神经让他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
ICU的门，轻轻滑开了。
不是李静杰例行查房的时间。谢洛川猛地睁开眼，像一头瞬间惊醒的猎豹。
李静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他摘下半边口罩，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老谢……她醒了。”
短短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谢洛川死寂的世界里炸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巨大的不确定感拉扯着坠回冰点。他几乎是弹射而起，冲到门口，却被李静杰抬手拦住。
“听我说完！”李静杰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她的身体机能恢复比预期快，这很……奇怪。但她的意识……清醒了，但又不完全清醒。她对刺激有反应，但反应模式……很混乱。”
“什么意思？”谢洛川的声音绷紧。
“她睁开了眼睛，但眼神没有焦距，像蒙着一层雾。对外界的声音、光线变化，反应非常迟钝，甚至……没有反应。”李静杰的眉头紧锁，“更关键的是，我们尝试与她沟通，无论是语言还是触觉引导，她的脑波活动会瞬间变得极其剧烈、混乱，如同风暴，伴随着强烈的生理不适——心率飙升，呼吸急促，甚至出现短暂的肌张力异常。这绝不是普通的昏迷后遗症！”
李静杰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谢洛川紧握的拳头上：“我怀疑，是那次强行爆发‘归巢频率’的后遗症。她的精神‘核心’，那个承载感知和能力的部分，被过度透支和反噬后，可能形成了某种……屏障？或者陷入了自我保护性的深度紊乱。她现在就像一座被风暴摧毁了桥梁的孤岛，意识被困在里面，无法与外界正常建立连接通道。普通的沟通方式，对她而言，可能就是……噪音和攻击。”
**无声之境。** 这个词像冰锥刺入谢洛川的心脏。她醒了，却比沉睡时更遥远。
“我能……进去看看她吗？”谢洛川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
李静杰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风险，最终点了点头：“换上无菌服。动作放轻，绝对安静。不要试图说话，不要有大的动作。如果她出现任何激烈反应，立刻停止，退出来。”
厚重的无菌服隔绝了外界温度，也放大了自己的心跳声。谢洛川跟在李静杰身后，踏入了那个冰冷、充满仪器低鸣的世界。
病床上的人，苍白得几乎与雪白的床单融为一体。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纤长的睫毛。各种管线从被单下延伸出来，连接着冰冷的仪器。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线条规律地跳动着，显示着生命的顽强，却也昭示着意识的迷失。
李静杰示意谢洛川停在床尾几步远的地方。他则缓步靠近床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他拿起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擦拭浮光葵露在被子外的手背。
就在毛巾接触到皮肤的瞬间——
病床上的人，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地转动！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尖锐响起！屏幕上绿色的线条瞬间拉高，心率疯狂飙升！
“呃……”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气流音从氧气面罩下溢出，带着撕裂般的嘶哑感。
“退后！”李静杰低喝一声，果断移开毛巾，迅速检查仪器数据，同时按下一个按钮，微量镇静药物开始注入静脉。
谢洛川僵在原地，心脏被那尖锐的警报和那声痛苦的呜咽狠狠攫住！他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那纤细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痉挛、抽搐，仿佛在抗拒着什么无形的痛苦。她的眉头痛苦地拧紧，即使在药物作用下，身体依然残留着应激的紧绷。
李静杰快速处理完，首到监护仪上的数字缓缓回落，警报解除，他才松了口气，脸色却更加凝重。他看向谢洛川，眼神无声地传递着：看到了吗？这就是她现在的状态。最基础的触觉接触，都可能引发精神风暴。
谢洛川的目光死死锁在浮光葵脸上。那张曾经明艳生动、带着倔强的脸，此刻只剩下脆弱的苍白和痛苦的痕迹。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被擦拭过的手背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李静杰刚才动作的“惊扰”。
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无助感和心痛席卷而来。他引以为傲的力量、权势、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的手腕，在她这座“孤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连触碰她的指尖，都可能给她带来伤害。
他该怎么办？
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那枚小小的、带着血迹的贴片。李静杰说过，这是她最后爆发的“归巢频率”的残留印记，是钥匙。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骤然在他心中点燃。
他看向李静杰，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缓缓抬起手，将掌心那枚贴片，隔着无菌手套，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心脏的位置。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病床靠近。每一步都踏在寂静的深渊边缘。他无视了李静杰惊愕和试图阻止的眼神，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病床上那个脆弱的身影上。
他在距离病床还有一步的地方停下。没有触碰，没有言语。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摒弃脑海中所有的杂念——公司的压力、对小屿的担忧、对未来的恐惧……只剩下最纯粹的意念：她。
他将全部的意志，所有的思念、焦灼、痛悔、以及磐石般守护的决心，都凝聚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试图去模拟、去呼应掌心贴片上那微弱残留的“归巢频率”。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这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绝望中的祈祷。
时间仿佛凝固。
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一秒，两秒，三秒……
病床上的浮光葵，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安静地躺着，眉头微蹙，仿佛沉在无边的噩梦里。
谢洛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那微弱的火星即将熄灭时——
他掌心的贴片，隔着衣服和手套，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那感觉细微得如同错觉，像是心脏搏动带来的震颤，又像是某种沉寂的、冰冷的东西，被微弱地激活了一下！
与此同时！
病床上，浮光葵那一首无意识蜷缩在身侧、微微痉挛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幅度很小，只是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心电监护仪上，那原本规律跳动的绿色线条，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微小的……**波动**！不是飙升，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牵引了一下的、短暂的平缓涟漪。
这变化细微到李静杰差点以为是仪器误差！但谢洛川捕捉到了！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而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浮光葵的手指，屏住呼吸。
几秒钟后，那根食指的指尖，又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抬，幅度比刚才稍大一点点，像是在极其缓慢地……**探寻**着什么。
没有警报响起！没有剧烈的脑波风暴！她的眉头甚至微微舒展了一丝！
李静杰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向谢洛川紧按在胸口的手。他瞬间明白了谢洛川在做什么！这太疯狂了！这完全超出了医学的范畴！但眼前这细微到极致却又真实无比的变化，让他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谢洛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绝境中骤然窥见的一线微光！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动，不敢呼吸太重，所有的意志都倾注在掌心的贴片和心口的跳动上，试图将那股微弱的心跳频率，变成一座跨越无声深渊的桥梁，变成抚慰孤岛的、无声的守望频率。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恒定的滴答声，和两个男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病床上，那根微微抬起探寻的指尖，像寒夜里破土而出、顽强指向星空的嫩芽，微弱，却蕴含着穿透绝望壁垒的力量。
无声之境的壁垒，似乎被这微弱的心跳频率，撬开了一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