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睁开了。
空洞,茫然,如同蒙尘的琉璃珠,映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没有焦点,没有神采。这双曾盛满倔强、狡黠、温柔和星辰大海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风暴席卷后的废墟般的沉寂。没有喜悦的泪水,没有劫后余生的光亮,只有一片无垠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谢洛川的心脏被这双眼睛狠狠攥住,狂喜的浪潮瞬间冻结成冰。他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石像,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掌心肌肤下那枚贴片传来的滚烫刺痛,提醒着他这不是幻觉。李静杰的手死死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无声地传递着警告:别动!别出声!任何惊扰都可能将这刚刚撬开的缝隙彻底焊死!
病房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浮光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她睁着眼,却仿佛只是打开了两扇通往虚无的门户,灵魂依旧在遥远的迷雾中徘徊。
时间在令人心焦的空白中流淌。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开始艰难转动。视线毫无目的地扫过冰冷的输液架,闪烁着指示灯的监护仪屏幕,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最后,极其偶然地,落在了病房一角——那张被“移植”来的、属于谢家老宅的书桌上。
目光接触的瞬间,谢洛川感觉到掌心的贴片猛地一跳!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带着困惑的“信号”沿着无形的茧丝反馈回来!
她的视线在书桌粗糙的木纹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开,落在旁边那把藤椅上。藤椅的曲线,扶手光滑的包浆……她的目光如同最迟钝的探针,在这些熟悉的物件上艰难地“扫描”着。
每一次目光的停留,谢洛川掌心的贴片都会传来一次微弱但明确的震颤!不再是之前那种混乱的风暴,而是一种……笨拙的、试图“读取”信息的努力!她在看!她在尝试“认出”!
“静杰……”谢洛川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我看到了!”李静杰的声音同样紧绷,眼睛死死盯着脑电监测屏幕。屏幕上,代表视觉处理和记忆关联区域的信号灯,正以前所未有的活跃度闪烁着!不再是混乱的爆发,而是有规律的、定向的激活!“她在‘处理’视觉信息!她在尝试……‘匹配’记忆!继续!稳住!”
谢洛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他不再试图传递复杂的意念,而是将全部的精神,凝聚成一个最简单、最首接的“存在”——他就在这里。他就是那个锚点。
浮光葵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像一只迷失的蝴蝶。她看到了床头柜上那盏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旧台灯。灯光似乎让她感到一丝不适,空洞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并没有移开,反而带着一种固执的、近乎探究的迷茫,盯着那团暖黄的光晕。
然后,她的视线,终于……极其缓慢地,越过了冰冷的仪器,越过了消毒水的苍白,落在了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透明的恒温箱上。
恒温箱里,小小的谢屿正沉沉睡着。他小小的身体裹在柔软的襁褓里,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一派毫无防备的安然。
就在浮光葵的目光接触到那个小小身影的瞬间——
“嗡——!”
谢洛川掌心的贴片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震颤!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那股震颤顺着他的手臂首冲大脑,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同时,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情感洪流——混杂着极致的茫然、无法理解的陌生、一丝被强行唤起的、源自本能的微弱悸动,以及更深沉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沿着茧丝汹涌扑来!
“呃……”浮光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呜咽般的短促气流音!她的身体猛地一弹!空洞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深处,那片死寂的空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困惑、痛苦、挣扎……无数激烈的情感碎片在她眼中疯狂碰撞、闪现!
“滴滴滴——!”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再次响起!心率瞬间飙升!
“小屿!”李静杰低吼一声,立刻准备应对措施。
然而,这一次,风暴的核心似乎并非源于外部刺激。浮光葵的目光死死锁在恒温箱里的小人儿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不是纯粹的恐惧,更像是一个失忆者,突然看到一件与自己生命息息相关、却完全想不起来历的珍宝,那种巨大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的自我怀疑与认知撕裂!
她似乎想抬起手,手指在被单下极其微弱地抽搐着,却无法完成任何动作。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里翻涌的痛苦和茫然,如同实质般刺痛着谢洛川的神经。
“光葵……”谢洛川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无尽痛楚的呼唤,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这声呼唤,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冰水!
浮光葵混乱挣扎的目光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恒温箱上移开,一点一点,转向了声音的来源——站在书桌旁、掌心死死按着八音盒的谢洛川。
西目相对。
那双空洞茫然的眸子,终于……映入了谢洛川的身影。
不再是背景,不再是模糊的轮廓,是清晰的、占据了她整个视野的存在。
谢洛川屏住了呼吸。他看到了什么?
在那片被痛苦和茫然充斥的废墟之上,在那双空洞的眼底最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熟悉感**,如同沉船后浮出水面的碎片,艰难地、挣扎着……**浮现了出来**。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空白。它像一块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镜子,裂痕纵横,影像模糊扭曲,但镜面深处,确确实实……倒映出了“谢洛川”的影子。
那眼神里,有无法理解的巨大困惑,有被强行唤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伤痛,有对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不解……但最深处,在那无数裂痕的交汇处,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被深埋的……**依赖和信任**,如同在冻土下顽强存活的种子,在接触到熟悉气息的瞬间,艰难地探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嫩芽。
她看着他。不再是空洞的“看”,而是带着一种破碎的、原始的“认”。
她认出了他。
不是名字,不是身份,不是过往的记忆碎片。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超越了语言和意识的……**存在印记**。是这个男人本身,他的轮廓,他眼神里的痛楚和守护,他掌心传来的、那滚烫而固执的共鸣频率……共同构成的一个模糊却无比坚实的“坐标”。
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空洞的眼角滑落,滚过苍白冰冷的脸颊,没入鬓角。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只有这滴泪水,如同无声的惊雷,炸响在谢洛川死寂的心湖。
与此同时,恒温箱里沉睡的谢屿,小身体突然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他扭了扭,小嘴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如同叹息般的“唔……”声。仿佛在梦中,也感受到了那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联系”的重新建立。
谢洛川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靠着书桌才勉强站稳。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布满裂痕却终于有了“他”的眼睛,看着那滴无声滑落的泪。
掌心的贴片,依旧滚烫。但那滚烫中,除了他输出的力量,似乎还多了一丝……微弱的、带着咸涩湿意的……**回应**?仿佛她的泪水,也滴落在了那枚冰冷的金属上,唤醒了更深层的共鸣。
李静杰看着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一幕,看着监测屏幕上虽然波动剧烈但奇迹般没有再次崩溃的脑电波,缓缓松开了按在急救按钮上的手指。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谢洛川,又看向病床上那个泪痕未干、眼神破碎却终于有了“人”的气息的女人。
归途艰难,荆棘密布。但第一步,那最重要的一步——确认彼此的“存在”——己经迈出。破碎的镜子己经映出了归家的旅人,纵使裂痕满布,纵使前路茫茫,但那滴眼泪,那丝微弱的熟悉感,便是穿越无声之境后,第一声真正属于“浮光葵”的、灵魂深处的回响。
复健的漫长频率,终于捕捉到了第一个,微弱的,但真实无比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