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喜刺耳的叫嚣,瞬间撕裂了仓库内因专注训练而凝聚的短暂平静:
“班主!你看!他们果然在搞这些歪门邪道!画鬼符!用洋人的妖琴!亵渎祖宗!败坏门风!!”
班主林庆云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裹挟着一股狂暴的、实质般的戾气,堵在了仓库门口!昏黄的油灯光线勾勒出他铁青到近乎发黑的脸色,额角青筋剧烈跳动,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
他的目光,先是狠狠盯在门板上那些用焦黑木炭画出的、在他眼中无异于招魂引鬼的“鬼画符”上,随即猛地扫向顾清弦手中那柄造型优雅、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小提琴,最后,死死锁定了站在门板前、手中还捏着半截炭笔的林初白!
“林——小——白——!!!”
一声夹杂着无尽暴怒、屈辱和毁灭意味的咆哮,在狭窄的仓库内轰然炸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还有你!姓顾的!!”班主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抖动,指向顾清弦,“老子看在陈老板面上,容你们在这里瞎胡闹!你们…你们竟然敢!!”
他气得浑身筛糠般颤扌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画这些鬼画符!用这些洋鬼子的妖器!你们是想干什么?!是想咒死庆云班吗?!是想让祖宗蒙羞吗?!是想让整个上海滩的梨园行戳老子的脊梁骨吗?”
狂暴的声音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阿福、小豆子和其他几个学徒吓得面无人色,唯唯诺诺地缩成一团,连大气都不敢喘。翠喜躲在班主身后,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和恶毒,挑衅地看着林初白。
顾清弦眉头微蹙,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他并未被班主的暴怒所慑,只是平静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压力如同万钧巨石,轰然压向林初白!
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班主那狂暴的杀意如疯了一般!但她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退了,这三天的努力,她和顾清弦的命,整个庆云班最后的希望,就全完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火烧火燎的喉咙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奇异地触碰了她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挺首了那单薄的脊背,毫不退缩地迎上班主那几乎要喷着火的目光,嘶哑的声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压过了班主的咆哮:
“班主!这不是鬼画符!更不是妖器!!”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这是救命的法子!!是救云老板嗓子的法子!更是救庆云班的法子!!”
“救?”班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用这些数典忘祖、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救?祖宗传了几百年的唱法、曲牌、板眼!到你嘴里都成害人的了?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
“祖宗的东西是好!”林初白毫不畏惧,嘶声反驳,手指猛地指向侧幕方向(云老板倒下的位置),目光坚定,“可云老板的嗓子怎么坏的?庆云班的客人怎么一天比一天少的?守着一成不变的‘祖宗规矩’,眼看着台柱子倒下去!眼看着戏班散伙!眼看着大家伙儿喝西北风!这就是您要守的‘祖宗’?”
她的话,就像是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捅进了班主林庆云内心最痛、最不敢面对的地方!
班主脸上的暴怒瞬间僵住,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茫然所取代。云老板倒下时那痛苦灰败的脸、空荡荡的台下、债主凶神恶煞的逼债嘴脸…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嘴唇剧烈地颤扌斗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初白的话,字字诛心!
“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变,只有死路一条!”林初白的声音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这法子!核心在于减轻负担!保护嗓子!让唱的人不那么累!让听的人觉得新鲜!何来亵渎?何来败坏?”
“一派胡言!!”班主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咆哮道,“保护嗓子?云老板唱了一辈子都没事!怎么轮到你说就不行了?我看你就是存心祸害!想毁了庆云班的根基!”
“云老板唱了一辈子没事?”林初白冷笑一声,步步紧逼,“班主!您摸着良心说!云老板最近这半年,每次唱完大轴,是不是都要咳上半天?是不是总说嗓子发干发紧?是不是连平时吊嗓子的时间都缩短了?她的嗓子,早就被那些‘祖宗规矩’里不合理的、硬顶硬上的唱法给耗干了!磨坏了!这次堂会,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初白的质问,如连珠炮,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命中了班主刻意忽略的事实!他脸色由青转白,嘴唇颤抖着,眼神剧烈闪烁,无法反驳!云老板的状态…他何尝不知?只是…他不敢深想!不愿承认!
看着班主被问得哑口无言、气势骤颓,翠喜急了,大声叫道:“班主!别听她妖言惑众!她就是想用这些歪门邪道……”
“闭嘴!”一声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响起。
是顾清弦。
他不知何时己走到林初白身侧,目光淡淡地扫过跳梁小丑般的翠喜,那眼神中的冰冷和漠视,让翠喜瞬间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声音戛然而止,脸涨得通红。
顾清弦的目光重新落回班主林庆云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班主混乱的脑海:
“林班主。”
“西洋歌剧,亦讲究科学发声,保护歌者嗓音,延长其艺术生命。林姑娘之法,核心在于分析音高负担,调整气息运用,优化共鸣位置,以最省力、最长久的方式表达情感。这与‘祖宗规矩’并非对立,而是…补其不足,护其根本。”
他顿了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砝码:
“守旧等死,还是冒险求生?”
“明日陈老板面前,何去何从,班主…”
“您自行抉择。”
“陈老板”三个字,是最有效的清醒剂,瞬间浇灭了班主心中翻腾的暴怒和顽固!他浑身一颤,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是啊!明天!决定生死的堂会!陈老板那双深沉的、带着审视的眼睛!还有顾清弦那“任凭处置、双倍奉还”的担保!他林庆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守旧?等死?庆云班立刻完蛋!他林庆云几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还要背上巨额债务和骂名!
冒险?求生?或许…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虽然这“生机”来自于他最厌恶的“歪门邪道”和“扫把星”…
巨大的屈辱感和绝望的无力感,瞬间将这个严厉了一辈子的老班主彻底吞没。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抖。
仓库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微弱噼啪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班主身上,等待着他最后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