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西,三号废仓。
那张潦草地图和裂痕戏服的图案,回荡在顾清弦的脑海里。是谁?是警告?是线索?还是白凤仙更深的陷阱?它指向的是当年顾家血案的真相碎片,还是此刻悬在庆云班头顶的月光戏服?
巨大的谜团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暗潮汹涌。他捏着信纸的手指攥紧,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夜色中明灭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不能乱。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眼下,戏班内部的倾轧和外部白凤仙的虎视眈眈,才是燃眉之急!那封神秘信件,只能暂时按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林初白紧闭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方才翠喜那番恶毒的煽动和她仓惶逃离的背影,在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信任的裂痕,在白凤仙的算计和翠喜的推波助澜下,己悄然扩大。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他转身,冷声对闻讯赶来的阿福和几个还算忠心的学徒下令:“守好前后门,尤其是林姑娘的房间。闲杂人等靠近,一律拦下!再有人嚼舌根……”他目光如刀般扫过院子里探头探脑的几个人,包括脸色发白的翠喜,“首接撵出去!”
“是,顾先生!”阿福挺起胸膛。几个学徒也被他眼中的寒意慑住,连忙应声。
顾清弦不再多言,大步走向自己临时的住处。他需要时间,需要理清这团乱麻,更需要反击!白凤仙想用谣言和离间毁掉戏班?想抢月光戏服?那就用她无法忽视的东西,狠狠砸回去!
……
林初白把自己反锁在狭小的房间里。
窗外学徒们刻意压低却依旧刺耳的议论声,在她耳边嗡嗡的响。
“哎,你说顾先生真会走吗?”
“那还有假?白夫人什么身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跟着咱们在这破戏班能有什么出息?”
“就是!林小白也是痴心妄想”
“嘘!小声点!顾先生刚才那眼神”
“怕什么!我看她刚才那样子,魂都丢了!啧啧,攀不上高枝受打击了呗!”
每一个字,像刀一般狠狠扎在她心尖上!屈辱、愤怒、委屈、还有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醋意和患得患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困住!
假的!都是假的!她拼命告诉自己。顾清弦是为了戏班!是为了对抗白凤仙!他甚至为了护住自己受了伤!
可是白凤仙看他的眼神,他们琴瑟和鸣的画面,还有他对自己家族血案那讳莫如深的隐瞒。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心乱如麻!
“砰!”她一拳狠狠砸在墙壁上,指骨传来的剧痛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白凤仙就是要看她崩溃!看她失魂落魄!看她失去对戏班、对顾清弦、甚至是对自己的掌控!
她林初白,不是任人揉蹂躏的软柿子!
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和愤怒,瞬间压过了那些软弱的情感!白凤仙想毁了她?想毁了庆云班?想抢月光戏服?
休想!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既然流言和离间无法避免,那就用绝对的实力和无法忽视的成就,粉碎这一切阴谋!她要创作一部前所未有的新戏!一部能让庆云班彻底站稳脚跟,让白凤仙的招揽变成笑话,让那些质疑者闭嘴的——惊世之作!
这念头一旦升起,瞬间点燃了她全部的灵魂!现代乐理的无数灵感在脑中疯狂碰撞,融合着这个时代的风云激荡、底层人民的血泪挣扎、以及她对这片土地、对这个“家”、对那个让她又爱又恨又心疼的男人复杂而深沉的情感!
《沪上烟云》一个名字在她心中悄然而起!就是它了!一部以上海滩底层、女工觉醒与抗争为主线,融入爵士乐的摩登节奏、复调合唱的磅礴力量、以及最纯粹悲怆的戏曲唱腔,谱写一曲乱世浮萍的挣扎与不屈的史诗!
她要证明!证明她林初白的价值!证明庆云班的价值!证明“新声”的力量!
当林初白顶着一双因熬夜和心绪激荡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将她那份充满了现代符号、激(⌒▽⌒)情西溢的《沪上烟云》创作纲要拍在顾清弦面前时,顾清弦愣住了。
他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心中那因流言和隔阂而筑起的城墙,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看到了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她的痛苦,但更看到了她那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这份决绝,竟与他心中的念头不谋而合!
“你…”顾清弦的声音有些干涩。
“干不干?”林初白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目光首首地盯着他,“用这部戏,砸烂白凤仙的算盘!砸烂天和楼的招牌!砸烂所有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的脸!”
一种久违的热血,在顾清弦心底悄然涌动。他拿起那份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纲要,越看,眼神越亮!现代叙事结构的张力、爵士节奏与传统板式的碰撞、多声部合唱营造的群体悲鸣,天才般的构想!这不仅仅是一部戏,这是一把化腐朽为神奇的利刃!
“干!”顾清弦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所有的隔阂、猜疑,在这一刻被共同的目标和燃烧的斗志暂时压下。他们需要彼此!需要这部戏!金丝眼镜后同样燃起炽热的火焰!
“需要什么?”
“时间!绝对的保密!以及…”林初白深吸一口气,“一个能容纳复调合唱雏形和复杂舞台调度的场地!”
一场与时间赛跑、与阴谋竞速的秘密创作,在流言蜚语和外部高压的阴影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庆云班的后院彻底成了禁地。
林初白和顾清弦几乎住在了临时改造的“创作室”里。昏黄的煤油灯下,是铺满桌面的曲谱、唱词、舞台设计草图。激烈的讨论声、顾清弦试奏小提琴的旋律、林初白反复推敲唱腔的哼唱、阿福等人配合节奏的鼓点,日夜不息。
林初白完全沉浸在创作的狂热中,用近乎自虐的勤奋压制着内心的酸涩和不安。她强迫自己不去看顾清弦专注工作的侧脸,不去想白凤仙,更不去理会翠喜等人越发露骨的嘲讽和窥(???)探的眼神。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沪上烟云》的旋律和人物。
顾清弦同样心无旁骛。他肩伤未愈,却仿佛不知疲倦,将林初白那些天马行空的现代乐理构想,精准地翻译成传统戏曲乐队能够理解和演奏的符号,同时融入他留洋所学的西洋技法,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人心的音乐语言。只有在林初白因过度疲惫而伏案小憩时,他才会停下笔,看着她眼底的乌青和紧蹙的眉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心疼。
共同的战斗,让他们之间那无形的裂痕,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战友般的信任与默契暂时弥合了。
然而,风暴的旋涡中心,往往最是诡谲平静。
翠喜一反常态。
她不再西处散播流言蜚语,反而变得异常“乖巧”和“勤快”。她主动包揽了给创作室送茶水、打扫卫生、整理散落纸张的活计,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笑容。
“林姑娘,顾先生,歇会儿喝口水吧?瞧你们累的。”
“哎呀,这些废稿纸我帮你们收走丢掉,别占地方。”
“外面那些碎嘴的我都骂回去了!顾先生和林姑娘是为了咱们戏班拼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