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呢?”林初白换好衣服,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冷静。
顾清弦转过身,从素色长衫的内袋里,取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被得有些发毛的纸页,递给林初白。那是未被窃走的《沪上烟云》核心唱词片段和他凭记忆重新整理最关键的情绪转折分镜草图!
“只有这些了。白凤仙的寿宴就是战场。没有戏谱,没有舞美,只有你我,和这把琴。”他轻轻拍了拍放在脚边的旧琴盒。
林初白接过那几张纸页,手指有些微微颤抖。这就是他们背水一战的全部依仗!她抬起眼,看向顾清弦,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无穷无尽的战意以及坚定:“足够了!”
就在这时,凤栖楼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宾客陆续到达的高潮!留声机的音乐换成了更加欢快的爵士调子。
“时间到了!”顾清弦眼神一凝,提起琴盒,“走!”
他率先迈步,走向凤栖楼那扇仆役进出的后门。林初白深吸一口气,挺首腰背,将手中那几张纸页紧紧攥住,紧随其后。阿福则迅速隐入黑暗,消失在巷尾。
守在后门的两个保镖立刻拦住了他们。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上下打量着顾清弦洗得发白的长衫和林初白那身过于素净的青布衫。
“干什么的?这里是凤栖楼后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一个保镖冷硬地开口。
顾清弦停下脚步,目光平静无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内的喧嚣:“庆云班,顾清弦,林初白。应白夫人之邀,前来献艺贺寿。”
“庆云班?”另一个保镖嗤笑一声,眼神更加鄙夷,“就是那个砸了场子还闹内讧的破戏班?你们不是说不来吗?怎么,走投无路了又来摇尾乞怜?”
刻薄的嘲讽声不断传来。
林初白眼神一冷,刚要开口。
顾清弦却抬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他依旧看着那两个保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白夫人寿宴,八方来贺。我们庆云班,是来送一份大礼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那两个保镖被他的目光震慑住,嚣张的气焰奄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管家制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从门内匆匆走了出来,看到顾清弦和林初白,露出了职业化的假笑,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哎哟!是顾先生和林姑娘!快请快请!夫人等你们多时了!底下人不懂规矩,怠慢了!快里面请!”
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了那两个保镖一眼。保镖悻悻地让开了路。
顾清弦不再看他们一眼,提起琴盒,迈步走进了那扇灯火辉煌的门洞。林初白紧随其后,素净的青衫在满目绫罗绸缎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傲然。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眼的光芒,雪白的桌布上银器闪亮,摆满了珍馐美馔。穿着华服锦衣的男男女女们端着酒杯,言笑晏晏,舞台上一个穿着暴露的正扭动着腰肢,唱着软绵绵的情歌。
他们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两个衣着寒酸的戏子,根本不会多瞧上一眼。
管家引着他们穿过人群,走向舞台侧后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二位先在此稍候,待前面这支曲子结束,就轮到贵班了。”管家的笑容带着公式化的敷衍,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看好戏的嘲弄。显然,戏班内讧、戏谱被盗的消息,早己传遍了。
顾清弦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琴盒放在脚边,开始不紧不慢地调试小提琴的琴弦。林初白则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目光扫过这奢靡的宴会厅,扫过那些衣着光鲜、醉生梦死的面孔,扫向主位上那个被众星捧月、穿着大红牡丹刺绣旗袍、笑得风情万种却眼神冰冷的女人…白凤仙。
白凤仙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端着高脚酒杯,遥遥望了过来。她的目光在林初白那身素净的青衫上停留了一瞬,红唇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轻蔑与得意。仿佛在说:看,你们还是来了,如同两条丧家之犬。
林初白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冰冷,毫无惧色,甚至嘴角也勾起一丝极浅的的弧度。
舞台上的靡靡之音终于结束,扭动着腰肢谢幕。
管家立刻走到舞台边缘,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对着麦克风高声道:“各位尊贵的来宾!下面,有请我们沪上声名鹊起的…庆云班!为夫人献上贺寿大戏!”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充满了夸张的煽动性。然而,台下只是响起一阵稀稀拉拉、带着明显敷衍和好奇的掌声。大部分宾客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美食美酒和交际上,对什么“庆云班”兴趣缺缺。只有少数几个关注梨园行当的人,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显然也听说了庆云班的内乱和戏谱被盗的风波。
舞台灯光暗了下来。
众人以为庆云班的人要登台布景准备。
然而,几秒钟过去了。
舞台依旧一片昏暗,空空如也。
台下的议论声开始大了起来。
“人呢?”
“搞什么名堂?”
“该不会是临阵脱逃了吧?”
“哈哈,我就说嘛,一个破戏班…”
白凤仙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眼神变得阴鸷,看向管家。管家额头冒汗,正要派人去催。
就在这议论声渐起、不耐烦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一道穿着素白长衫的身影,提着一个旧琴盒,没有任何开场白,没有任何伴奏,就这样一步步走上了舞台中间那片被灯光遗忘的昏暗区域!
是顾清弦!
没有华丽的戏服,没有喧嚣的锣鼓,只有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衣,在奢靡浮华的宴会厅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地刺眼!
台下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被这突兀而沉默的登场惊住了!连白凤仙都微微坐首了身体,眯起了眼睛。
顾清弦走到舞台中间,缓缓放下琴盒,打开取出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小提琴。他站首身体,目光寒冷地扫过台下那些或惊愕、或好奇、或鄙夷的面孔。
然后,他微微侧身,投向舞台侧后方那片更深的阴影。
随着他的目光,一道同样素净、穿着青布衣衫的纤细身影,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定在他身旁。没有粉墨,没有钗环,只有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和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是林初白!
两人并肩而立,一青一白,在满堂锦绣中,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朴素与孤高!
台下彻底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开场震住了!连白凤仙脸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眼神变得锐利!
顾清弦缓缓抬起琴弓,搭在琴弦上。
林初白深吸一口气,迎着台下无数道鄙夷目光,迎着白凤仙那冰冷怨毒的眼神,也迎着坐在角落里、脸色铁青、眼神复杂的班主林庆云,张开了依旧带着嘶哑、却凝聚了全部力量的喉咙,声音不大,却震慑了整个宴会厅的喧嚣与浮华:
“各位贵宾…”
“今日,不唱风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只唱…”
“烽火家国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
顾清弦手中的琴弓,猛地一扬!
一道低沉、压抑的旋律,骤然撕裂了满堂的奢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