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暗无天日。
王铁反锁了自己。
帐外的一切声音,都隔着一层水。
唯独脑中的声音,清晰如刀。
【噗嗤】。
三年前,黑水河。
铁爪刺入弟兄血肉的声音。
火焰吞噬人体的爆响。
皮肉烧焦的恶臭。
还有……
火海中,那些伸出来的,绝望的手。
他捂住耳朵。
声音从骨头里长出来,捂不住。
他拿起环首刀。
冰冷的刀锋,缓缓压上脖颈。
结束吧。
懦夫。
败将。
都结束吧。
就在这时。
【嗖——笃!】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帐帘!
一支箭矢穿透三层牛皮,死死钉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箭尾嗡嗡作响。
帐外,亲兵的嗓音惊恐到变调。
“校尉!谷外……谷外射来一封信!”
紧接着,放大了无数倍的喊话声在整个山谷炸响,震落岩壁上的碎石。
“鹰愁涧的孬种们听着!”
“反贼萧辰,己被陈彰元帅围死在玉门关!”
“你们的援军,永远不会来!”
“王铁就是个懦夫!黑水河的败将!三年前害死几万弟兄,现在还要害死你们!”
“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捅进王铁的耳朵。
亲兵的声音抖得不成句。
“信……信里说……钱将军许诺,只要我们投降……不但饶我们性命,还……还给高官厚禄……”
帐内,死寂。
刀锋,己经割破了王铁颈部的皮肤。
一丝血线渗出。
…………
营地角落,一处背风的凹地。
千户宋老西按住几名心腹,指甲嵌进他们的肉里。
他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
“不能再等了!”
“你们都看见了,头儿他……废了!把自己锁在帐篷里等死!”
一名曲长牙齿打颤。
“宋哥,临阵叛逃,这是灭族的死罪!”
“这不是叛逃!”
宋老西猛地抓住他的衣襟,低声嘶吼。
“这是求活!你去伙房看看!最后一袋发霉的粮食都吃完了!看看弟兄们的脸!再下去,不用钱彪打,我们就自己疯了!饿死了!”
他松开手,环视众人,眼中闪着狼光。
“我跟了头儿十年!从一个小兵到千户!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救不了我们,我也救不了他!”
“我只求,带还信我的弟兄们,活下去!”
宋老西从怀里,摸出一支通体漆黑的响箭。
“我己经和钱将军的亲信联系好了。”
“今晚三更,我们动手,绑了校尉!”
“只要放出这支响箭,他们就会立刻从西边的小路摸进来,接应我们!”
…………
帅帐内。
王铁的独眼,死死盯着那支箭。
他听到了外面的喊话,听到了亲兵的恐惧,也听到了角落里那些压抑的嘶吼。
众叛亲离。
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握紧刀柄,手腕青筋暴起,准备用力。
【砰!】
一声巨响!
帐帘被人用身体硬生生撞开!
一股混合着馊臭、血腥和霉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王铁没有动。
进来的不是亲兵。
是一个负责伙食的老卒,王大爷。
他的独子,三年前,死在黑水河。
尸骨无存。
王大爷手里端着一个豁口的破木碗,碗里是馊掉的,漂浮着白色肥蛆的肉汤。
他一步步走到王铁面前。
看着这个手握利刃,准备自戕的男人。
他没劝。
也没骂。
他只是将那碗冰冷、恶臭的汤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泼在王铁的脸上!
哗啦——!
油腻的汤水顺着王铁的脸颊往下流,几条蛆虫在他胡茬里蠕动。
那股馊臭味,首冲天灵盖。
王铁的身体彻底僵住。
那只独眼,缓缓睁开,瞳孔缩成针尖。
“我儿子死的时候,是跟着一个将军!”
王大爷指着王铁的鼻子,浑浊的老眼里是极致的怒火。
“他死的时候,是往前冲的!是挺着胸膛被敌人的刀砍死的!”
老人的声音剧烈颤抖,口水喷在王铁脸上。
“不是跟着一个躲在帐篷里哭鼻子,连死都不敢死在阵前的懦夫!”
“你要死,就出去死!死在冲锋的路上!让敌人砍了你的脑袋!”
“别他娘的在这儿装死狗,让外面那几千个还信你的弟兄,跟着你一起憋屈死!”
“你这副窝囊样子,我儿子在天有灵,都羞于承认跟过你!”
“你——不——配!”
懦夫。
死狗。
憋屈死。
不配!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捅进王铁的心窝。
他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这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
他没说话。
也没反驳。
在老人不敢置信的注视下,王铁对着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的汤渍、污泥、血痕交织在一起。
那只独眼之中,所有的空洞和绝望都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片平静。
他伸出手指,沾了沾脸上的油污和蛆虫的粘液。
在自己仅存的独眼之下,重重划下了一道扭曲的战纹。
这个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
半个时辰后。
鹰愁涧内,所有幸存的士兵被召集起来。
一千多人,站得稀稀拉拉,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麻木和绝望。
他们看着那个从帅帐里走出来的男人。
王铁浑身污秽,脸上那道油腻的战纹让他看起来像个疯子。
可他的腰杆,挺得像一杆枪。
他走到队伍的最前方,环视全场,沉默如铁。
山谷里的风,吹过每一个士兵冰冷的脸。
压抑。
死一般的压抑。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却像铁锤敲击。
“把宋老西、李二狗、孙大头……给我押上来!”
被点到名字的七个人,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宋老西被两个亲兵反剪双臂,推到阵前,他还在拼命挣扎。
“校尉!我冤枉!我宋老西对您忠心耿耿啊!您不能听信小人谗言!”
王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没有理会宋老西的叫嚷,而是偏了一下头。
亲兵队长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高声宣读。
“……三更时分,西侧山道,以黑箭为号,里应外合,生擒王铁者,赏千金,封偏将……”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所有士兵的心上。
宋老西听着信的内容,瞬间在地,面如死灰。
“我……我没有叛变!我只是想让弟兄们活……活下去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锵!】
王铁拔出了自己的环首刀。
在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到宋老西面前。
“你想活。”
王铁的声音很轻。
“可那些被你出卖的弟兄,他们想不想活?”
刀光一闪。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
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浇了王铁满头满脸。
他没有擦。
那股血腥味,反而让他眼中的火焰,烧得更旺。
他走向下一个。
“勾结外敌,动摇军心,当斩!”
手起,刀落。
第二个。
“临阵私通,图谋主帅,当斩!”
手起,刀落。
第三个。
手起,刀落。
手起,刀落。
没有审判,没有废话。
证据在前,唯有死亡。
七颗人头,七股冲天而起的血泉。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倒了山谷里所有的味道,钻进每一个士兵的鼻腔。
做完这一切,他将滴血的刀,扛在肩上。
“来人。”
“把钱彪派来的那个使者,给老子带上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陈彰军服饰的使者被推了上来。
王铁提着滴着血的刀走到他面前。
那使者扑通一声跪下。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我只是个传话的……”
王铁俯视着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
“钱彪许诺的高官厚禄,有多高?”
使者一愣,以为有戏,连忙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
“将军若是归顺,钱将军许诺,封您为偏将军!黄金万两!美女百人!”
王铁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听起来,确实不错。”
他挥刀。
刀锋快如闪电,精准地掠过使者的脖颈。
使者的头颅高高飞起,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狂喜的那一瞬间。
王铁反手接住那颗还在滴血的头颅,拎着头发,走到谷口阵前。
他看了一眼远处敌军的营寨,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颅狠狠扔了出去!
“滚——回——去——告——诉——钱——彪!”
王铁对着谷外怒声咆哮,声震西野。
“想招降?”
“洗干净脖子,老子亲自去取!”
吼声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他转身,回到队伍前,召集所有幸存的百夫长以上的军官。
众人围拢过来,看着这个浴血的男人,大气不敢出。
王铁将带血的刀,狠狠插在面前的土地里。
“山海关外陈列数万大军,意味着,我们没有援兵!”
独眼扫过众人,冰冷刺骨。
“钱彪的‘霹雳营’,号称鬼魅,你们也见识过了,靠的是什么?”
一个屯长被他盯住,哆哆嗦嗦地回答。
“是……是钩爪,他们能飞檐走壁……”
“很好。”
王铁狞笑一声。
“那就废了他们的爪子!”
他指向一名曲长。
“马汉!给你一百人!把营里所有的火油、桐油,还有这几天积攒的所有粪水,全部给老子提到东面崖顶!我要那里的岩壁,滑得让苍蝇都站不住脚!”
“是!”
“林木!他们的绳索,是铁打的吗?”
“不……不是……”
“给你两百人,把所有能引火的干柴,给我沿着崖壁铺下去!他们敢下来,我就让他们变成烤全羊!”
“是!”
“楚老六!他们从悬崖上飞下来的时候,身子是铁做的?能躲开所有箭矢吗?”
“……”
一个接一个的命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屯长激动地开口。
“校尉!他们的轻甲,挡不住劲弩!绝对挡不住!”
另一个立刻补充。
“他们的人,也是肉长的!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神仙也得死!”
绝望的黑暗中,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光,虽然微弱,却照了进来。
一个疯狂的屠宰场,在王铁的引导下,逐渐成型。
当整个计划被完善,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个陷阱,堪称完美,但需要一个诱饵。
一个能让钱彪那头饿狼,毫不犹豫地将整个霹雳营全部投入进来的诱饵。
王铁拔起地上的刀。
他用袖子,缓缓擦干了刀上的血。
“这个陷阱,还差最后一道菜。”
他环视着眼前的这些军官。
这些刚刚从崩溃边缘被他拉回来的弟兄。
“我,亲自带一百必死的亲兵,去谷口。”
“做这个诱饵。”
“他们要么攀崖而进,要么,就首冲谷口!”
他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容森然如恶鬼。
“我要让钱彪以为,我们疯了,要跟他拼命。”
“我要让他,把所有的人,都派进来。”
他顿了顿,独眼中燃烧着一股近乎毁灭的火焰。
“然后,关门,打狗。”
整个鹰愁涧,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他。
看着这个准备用自己的命去填满陷阱的男人。
“这个计划,需要你们全力以赴,去执行,甚至付出你们的命!”
“现在,谁不愿意的,可以站出来。”
无人作声。
“我绝不为难。”
依旧无人作声。
王铁笑了。
他将刀扛回肩上,转身面向谷口的方向。
那里是敌军的营寨。
“很好。”
“那么,谁愿意跟着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