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一线天的隘口。
空气沉重得像一块墓碑,压在两万北境军士卒的胸口。
王铁用拳头抵着冰冷的岩壁。
他能感觉到身后数百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
没人说话。
这种沉默,比临阵哗变更可怕。
副将刘三挪到他身边,声音压得很低。
“将军,这地方……太像黑水河了。”
刘三是少数跟着王铁从黑水河冲出来的,那场面历历在目。
王铁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没有回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闭嘴。”
“可弟兄们心里没底,都在传大将军……”
“执行命令!”
王铁骤然转身,独眼里的凶光让刘三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刘三叹了口气,转身去巡查防务。
王铁的目光扫过自己一手布置的防线。
滚木、落石、陷马坑。
完美。
教科书般的山地防御。
可他的独眼,却只剩下三年前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从山下飞奔而来,脸上的狂喜几乎要溢出来。
“将军!发现敌踪!”
“约五百人,先锋部队,正朝隘口过来!”
王铁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随即被一股狂热的战意取代。
来了。
驱散心魔,凝聚军心的机会,来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是最好的药。
“传令!”
他的声音不再压抑,而是带着一种嗜血的亢奋。
“全军隐蔽,不得发出任何声音!”
“等他们全部进来,听我号令,三面合围!”
“一个不留!”
命令如电流般传遍死寂的军阵。
士兵们握紧了兵器,麻木的脸上,终于透出了一丝活气。
他们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不是弃子。
王铁,也需要。
他死死盯着隘口的方向,像一头饿了三天的狼。
猎物,出现了。
地平线上,一列黑点缓缓移动。
为首的钱彪骑在马上,姿态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他抬起手。
五百人的队伍,令行禁止,瞬间停在隘口之外。
距离王铁预设的伏击圈,还有一百步。
恰好在弓箭抛射的极限距离之外。
王铁的心,咯噔一下。
不对劲。
钱彪没有看那道能吞噬一切的狭窄隘口。
他从怀中掏出一具小巧的黄铜单筒望远镜,施施然举起,开始打量两侧的山壁。
钱彪放下了望远镜。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轻蔑,没有嘲弄,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
他再次抬手,轻轻一挥。
【咔嗒——】
身后数百名士兵,同时从背囊中解下绳索和三爪铁钩。
在所有北境军士卒惊愕到呆滞的注视下,那些士兵将铁爪奋力甩向隘口两侧的绝壁上方。
【嗖!嗖!嗖!】
破空声尖锐刺耳。
铁爪精准地扣入岩石缝隙。
下一刻,他们动了。
没有呐喊,没有喧哗。
他们就是一群沉默的猿猴,手脚并用,沿着近乎垂首的绝壁,向上攀爬。
王铁大脑,一片空白。
“坏了,好像被发现了,他们怎么都下马,不进来了?”
山下的钱彪,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个茶盘,慢条斯理地点燃了小小的红泥火炉。
他要在这里,煮茶观战。
这种极致的羞辱,比任何战前叫骂都更恶毒。
钱彪看都没看山壁,只是从喉咙里,溢出一个字。
“杀。”
字音未落。
崖壁高处,那些己经攀上预定位置的霹雳营士兵,从岩石后,从树冠上,探出身影。
他们手中,是短小精悍的臂弩。
【咻!咻!咻!咻!】
密集的短矢,没有发出弓箭那种巨大的破空声。
它们像一群致命的毒蜂,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
从天而降。
“敌袭!在上面!”
“他们爬上来了!”
一名百夫长刚刚吼出声,一支淬了幽蓝毒液的弩箭,就精准地贯穿了他的脖子。
他捂着喉咙,血沫从指缝里喷出,难以置信地倒下。
“举盾!”
王铁的吼声撕心裂肺,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们怎么上来的?
士兵们慌乱地举起盾牌。
没用。
弩箭的角度太刁钻了。
它们不攻击被盾牌护住的躯干,而是专攻盾牌缝隙下暴露的小腿、脚踝、手腕。
惨叫声,瞬间连成一片。
一个士兵小腿中箭,吃痛跪倒,盾牌一歪,露出了脖颈。
下一支弩箭,便精准地钉了进去。
完美的猎杀。
严整的伏击阵型,瞬间崩盘,陷入了屠宰场般的混乱。
他们想反击,可抬头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黑影在林间快速穿梭,根本无法锁定。
他们想冲锋,可敌人根本不在他们面前。
高打低。
这是一场来自天空的,彻头彻尾的降维打击。
他的命令,被惨叫和混乱彻底淹没。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像秋收的麦子一样,一排排倒下。
打不着。
防不住。
逃不掉。
“将军!快走!”
副将刘三一把推开失神的王铁,用自己的身体护在他身前。
他拔出刀,对着山崖的方向疯狂地咆哮。
“狗娘养的杂碎!有种下来跟爷爷打!”
回应他的,是数道从天而降的黑影。
【噗嗤!噗嗤!】
带着倒钩的铁爪,不是一支,是三支。
它们撕开了刘三的皮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和肋骨。
“啊——!”
刘三发出野兽般的痛苦嘶吼。
“将军……”
王铁猛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片混着血腥气的空气。
原来是这个。
钩爪!
刘三的身体被一股巨力猛地向上拖拽。
他在粗糙的岩壁上,留下一道长达数丈的,刺目的血痕。
他像一条被钩住的鱼,被吊在半空中。
崖壁上,几名霹雳营的士兵,露出了身影,像拖拽一头牲口一样,合力将刘三活生生拖上了悬崖。
刘三最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铁的独眼,死死盯着那片消失了身影的崖壁。
世界,安静了。
耳边所有的尖叫、厮杀、哀嚎,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撕裂耳膜的嗡鸣。
三年前。
黑水河。
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
他的兄弟,也是这样被北狄人骑着马用绳索拖进火海。
他也是这样,伸出手,什么都抓不到。
幻象,与现实,重叠。
钱彪那张煮茶的脸,和三年前那个北狄将领的脸,重叠在一起。
都带着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漠然。
“不……”
王铁跪了下去。
手中的刀,【当啷】一声,从掌心滑落。
他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将军!将军醒醒!”
有人在摇晃他的身体。
有人在拖着他后退。
他像一具木偶,被人架着,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
“撤退……”
“全军……撤退……”
这场旨在提振士气的伏击战,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羞辱。
王铁带来的一千先锋,活着撤下来的,不到三百人。
…………
鹰愁涧。
比一线天更狭窄,更险峻的谷地。
一个真正的,有进无出的死胡同。
王铁背靠着湿冷的岩壁,缓缓坐倒。
他的独眼空洞无神,没有焦点。
幸存的士兵们,远远地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了敬畏。
只剩下恐惧、怨毒,和一丝丝的怜悯。
他们被一个己经疯了的将军,带进了一处绝地。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跑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将军……钱、钱彪的主力……己经封死了一线天……”
“正、正朝我们过来!”
另一名斥候也跑了过来:
“将……将军……,山海关外陈列大军数万!”
王铁没有动。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片将他们彻底困死、高不见顶的崖壁。
就在这时,一阵悠远、凄凉的笛声,从谷口的方向,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曲调很熟悉。
是北境军中,埋葬战死同袍时,才会吹响的送魂曲——《归乡》。
王铁空洞的独眼,猛地转向笛声传来的方向。
无数血丝,瞬间爬满了他唯一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