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
帅府。
“此物水火不侵,刀剑无痕。”
“上面的鬼画符完全看不懂啊?!”
萧辰皱着眉头,看着手中这个霍青让人送来的密信。
从耶律洪怀中搜出来的东西。
这时,砰!
一只沉甸甸的布袋被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袋口迸裂,风干得能砸死人的肉干,滚得到处都是。
赵启的胸甲,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甲片摩擦,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双目布满血丝,指着地上的肉干,喉咙里压抑着野兽般的嘶吼。
“将军!”
“这是我们最后三天的口粮!”
“全军,三万八千人,最后三天的口粮!”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帅府内回荡,带着绝望的颤音。
“城里的草根早就没了,树皮都被人剥下来煮着吃!”
“神射营的张三,昨天,我亲眼看着他,在跟另外两个弟兄分食一副战马的皮甲!”
“那皮甲泡在水里煮了一天一夜,硬得跟石头一样!”
“他们的箭,早就射光了!”
“用命换来的,不过是几个在城外挖土的辅兵!”
赵启的声音陡然拔高,灌满了悲愤。
“城墙上的弟兄们,己经不看关外了!”
“他们不看陈彰的狗崽子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看天!”
“在看你这座帅府!”
“他们在等你下令突围!不是等你下令,让他们排着队,在这里活活饿死!”
“将军,我们不怕死!”
“可我们不能这样死!”
“你更不能折在这里啊!”
积攒了十几天的煎熬与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赵启再也撑不住,魁梧的身躯轰然跪倒。
“铛”的一声,膝甲重重撞在地面,清脆刺耳。
“将军,下令吧!”
“我赵启,给你当先锋!”
“我手下那三千铁骑,就是全部死绝!”
“我也从陈彰那个铁桶阵上,给你撕开一道口子!”
萧辰始终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
许久。
他终于动了。
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焦躁,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走到赵启面前,弯腰,一把攥住赵启的衣领。
这个体重超过两百斤的魁梧汉子,竟被他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生生拽了起来。
他拖着赵启,来到沙盘前。
“突围?”
萧辰的声音很轻,却比赵启的嘶吼更具分量。
“好。”
“我让你看看,你的活路,在哪。”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玉门关的模型上。
“我们,在这里。”
他拿起代表三千铁骑的黑色小旗,递到赵启面前。
“你来。”
“你不是要当先锋吗?你来推。”
赵启的手在抖,他看着那面小小的黑旗,迟迟不敢去接。
萧辰抓过他的手,将旗杆塞进他的掌心,然后握着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推。
“东面,陈彰亲领,一万五千重步兵,龟甲阵。”
黑旗撞在沙盘上那片密不透风的红色旗阵上,被坚固的阵型模型弹了回来。
萧辰松开手,盯着赵启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我们的战马,己经饿了七天,连站都站不稳。”
“你告诉我,它能撞破几层盾墙?”
赵启的嘴唇开始哆嗦,面色惨白。
萧辰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自己拿起那面黑旗,划向西侧。
那里,是两座巨大的骑兵营模型,像两只张开的铁钳。
“西面,陈彰的两个万人骑兵营,像闻到血腥味的狼,日夜不休地绕着我们跑。”
“他们的马,膘肥体壮。”
“我们的马,瘦骨嶙峋。”
“你告诉我,谁跑得过谁?”
黑旗被他重重按下去。
瞬间,就被周围涌上来的红旗彻底淹没。
“北面,是绝壁。”
他的手扫过沙盘的边缘,那里是一片陡峭的山脉模型。
“南面。”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广阔无垠的红色海洋上。
“是陈彰的五万主力大营。”
萧辰松开手。
赵启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被红色汪洋吞没的黑色小旗上。
那不是旗。
是一座坟。
埋葬着三千袍泽,也埋葬了他所有希望的坟。
“现在,告诉我,赵启。”
萧辰的声音,扎进他的骨头里。
“你的活路,在哪?”
赵启瞪着沙盘,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化为死灰。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
帅府门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
一双一尘不染的黑色官靴,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这片绝望的领地。
锦衣卫指挥同知,裴玄。
他甚至没看跪倒在地的赵启,径首走到萧辰面前,单膝跪地。
“主公。”
萧辰的目光,依旧黏在沙盘上。
他没问城防,也没问军心,更没问那见底的粮仓。
他只问了一句。
“那条鱼,咬钩了么?”
裴玄起身,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桃花眼,此刻平静无波。
“咬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空气中的尘埃。
“但这条鱼,比我们预料中更贪,也更谨慎。”
“王煜?”
萧辰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
裴玄点头。
“他对其兄王瑞之死怀恨在心,这是动机。锦衣卫查证,他不仅恨,而且贪。他嫌我们给的价码不够,暗中联络了陈彰的副将周全,想要两头叫价,待价而沽。”
跪在地上的赵启,瞳孔剧烈一缩。
王煜!
那个半月前失踪的偏将!
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了,抚恤都发了下去!
他不是战死?
是叛逃?!
萧辰的嘴角,终于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更接近野兽撕开猎物喉咙时的表情,冰冷,且带着血腥味。
“就是要他贪。”
“一条只知报仇的疯狗,陈彰会用,但一定会死死地防着。”
“可一条贪得无厌、连自己人都能出卖的鬣狗,陈彰才会觉得,自己能彻底掌控。”
“他越贪,陈彰就越信。”
萧辰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看向裴玄,眼底的光芒近乎疯狂。
“传令下去。”
“即刻起,全军通缉叛徒王煜!”
“罪名,盗窃城防图,意图叛国!”
“我要让每一个饿着肚子的士兵,都想生吞了他的肉!”
裴玄的眼神一凛。
“主公的意思是……”
“再派一队最精锐的死士,追上他。”
萧辰的声音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
“要在陈彰的人‘恰好’接到他的时候,发动一次最惨烈的决死冲锋。”
“让他们把对陈彰的恨,全都发泄在王煜身上。”
“不用留手。”
“我要王煜带着满身的伤,带着对我们刻骨的恨,去见陈彰。”
“我要他的伤口,深可见骨!”
“告诉那队死士。”
“他们的牌位入英烈祠,以最高规格供奉!”
“其家人,我帅府,养三代!”
裴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明白了。
这不是假戏真做。
这是以假乱真!
用自己袍泽的命和血,去浇灌“王煜”这枚棋子,让他彻底长成扎进敌人心脏里,最锋利、最隐蔽的那把刀!
“还不够。”
萧辰再次转向沙盘。
“物证,都是死的。”
“我要他,纳一份活的投名状。”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补给小路前端点了点。
“这条路上,安排一个人。”
“一个活口。”
“我们的斥候,伪装成被他撞破的暗桩。”
萧辰抬眼,看向裴玄。
那眼神,让裴玄都感到一丝凉意。
“让王煜,亲手杀了他。”
“他必须沾上我们的血。”
“他必须亲手,杀了那个‘挡他路’的人。”
“嘶……”
这一次,连向来冷硬的裴玄,都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计,诛心!
它要杀的,不止是那个作为诱饵的斥候。
它要把王煜彻底钉死在“叛徒”这根耻辱柱上,让他除了为陈彰办事,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王煜这辈子,都只能是一条见不得光的狗。
“属下,这就去办。”
裴玄躬身,再无二话,心中闪过被王胥玩死的裴家。
“等等,把这玩意儿送去临渊给李默,让他想办法找人破解。”
萧辰将密信递给了裴玄,嘱咐道。
他接过一拜,随即转身快步走到帅府门口的阴影里。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跪下。
“‘诛心’计划。”
“启动。”
黑影领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瞬间消失。
帅府内,重归死寂。
赵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
这十几日的围困。
这难以忍受的等待。
这眼睁睁看着弟兄们挨饿的煎熬……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在等死。
而是在织网。
一张用人心、用欲望、用鲜血、用最卑劣的阴谋和最高尚的牺牲,一针一线,织成的一张天罗地网!
萧辰重新转过身,面对沙盘,丢给赵启一句话:
“务必留下所有战马一天的口粮!”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枚代表着他自己的,黑色的帅旗。
这一次,他没有再看玉门关。
他的目光,越过关隘,越过陈彰那片广阔如海洋的红色主力大营,死死钉在了关外几十里处。
那里,是一座三面环山、入口狭窄的山谷模型。
一个完美的,天然的坟场。
笃!
旗杆,被狠狠插进山谷的模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