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关,工匠营。
刘木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泥土的冰冷顺着眉骨渗进脑子。
他不敢抬头。
在他面前,是一堆被高温熔炼后又强行冷却的金属疙瘩,依稀能看出臂弩的模样。
那是他耗费半生心血,带领整个工匠营几十号人,耗时数月,尝试仿造臂弩的全部成果。
一堆废铁。
张虎站在他身前,一言不发。
只是弯下腰,从那堆焦黑的残渣中,捻起一枚最大的机括零件。
那零件曾经过九道工序,上千次捶打,数十次淬火。
是刘木眼中,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尝试。
张虎只用了两根手指。
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搓。
“咔。”
坚硬的精铁零件,在他的指尖化为齑粉。
黑色的铁砂,顺着他粗糙的指缝,簌簌滑落,混入脚下的尘土。
刘木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再也撑不住,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将军……仿不了。”
“真的仿不了!”
“硬度,韧性,精度……这三者,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它平衡。”
“强行仿制,只会做出这种一捏就碎的废物。”
“这东西……不是凡人手艺能造出来的!”
张虎没有理会他的崩溃。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堆废铁一眼。
他转身,走向营地角落。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个从临渊城紧急运来的长条形木箱。
他撬开了箱盖。
箱内铺着厚实的黑色天鹅绒,十二支改造完整的臂弩箭矢静卧其中。
箭身通体漆黑,线条流畅,泛着幽冷光泽。
那是真正的神兵。
张虎没有半分迟疑,将十二支箭矢全部取出。
他走回刘木面前,将它们一支支、整齐地摆在地上。
十二支箭矢,在火光下反射出十二道平行的冷光,像十二道催命的符咒。
刘木的呼吸停滞了。
他看着那些完美的造物,脑袋有些发懵。
将军要做什么?
张虎蹲下身,拿起其中一支箭矢,递到刘木眼前。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箭簇,给我改成三棱带倒钩的。”
“淬上见血封喉的毒。”
“箭头下方一寸,绑死浸透火油的细麻绳。”
刘木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改装?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淬毒……绑麻绳……浸火油?
这不是改装。
这是亵渎!
这是用传国玉玺去砸核桃!用神像去当柴烧!
暴殄天物!
“将军!”刘木失声喊道,声音嘶哑,“不可!万万不可啊!”
“此乃神物!怎能……怎能如此糟践!”
“怎能拿去……烧东西?”
张虎缓缓抬起头。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你的任务,”张虎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不是提问。”
“是执行。”
刘木的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
子夜。
月黑风高。
城墙根最深的阴影里,十二道黑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为首的,是独眼龙周三炮。
他身后,是点名队的十一名队员。
每个人都戴着一具臂弩。
在他们脚边,静静地放着一支箭矢。
那曾经完美无瑕的箭身,此刻显得狰狞而丑陋。
箭簇被重新打磨过,三道血槽深邃,尖端的倒钩在微光下泛着幽绿的毒色。
箭头下方,紧紧缠绕着一圈浸满火油的麻绳,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神兵,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凶器。
张虎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走到每一个人面前,弯下腰,亲自将那支沉甸甸的特制弩箭,交到他们手中。
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当他把最后一支箭交到周三炮手里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今晚,不点名。”
他抬起手,指向远处敌营中,那十座在夜色里蛰伏的巨兽轮廓——轰天雷。
“只点灯。”
…………
峭壁之上,风声如鬼哭。
周三炮死死趴在昨夜开凿出的射击位里。
他身旁,张虎的一名亲兵举着一具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远处的敌营。
半晌,亲兵放下望远镜,悄无声息地退到周三炮身边。
他的声音被风切割得支离破碎。
“老周,不行。”
“赵康那老狗,把轰天雷当祖宗供着。”
“阵地周围,巡逻队加了三倍,内外三圈,火把通明,没有死角。”
“他们还竖起了巨大的实木挡板,每一块都蒙着反复浸泡过的湿牛皮,我们的箭射不穿。”
“水龙车就在挡板后面待命,一旦起火,立刻就能扑灭。”
周三炮沉默着。
他透过石缝,能看见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严密防线。
亲兵说的没错。
别说射箭,就是一只蚊子飞过去,都会被巡逻兵的长矛捅出十几个窟窿。
亲兵悄无声息地退走,去向城墙上的张虎回报。
周三炮和他手下的十一名队员,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在等待最后的命令。
或许是撤退,或许是……强攻。
风越来越大。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亲兵没有回来。
一道微弱的火光,在远处的平关城楼上一闪而逝。
那是约定好的信号。
周三炮那只独眼,猛地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信号只有一个意思。
——点灯。
命令,没有变。
他身后的队员们,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这,怎么点?
拿命去点吗?
周三炮深吸一口气,那股混着尘土和硝石的冰冷空气,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他重新回到自己的射击位。
将军的命令是“点灯”。
但没说,点哪盏灯。
他那只饱经风霜的独眼微眯,臂弩的准星缓缓移动。
越过了那些坚固的挡板。
越过了那些精神高度紧张的巡逻兵。
最终,落在了挡板后方,那片被当做杂物区的、灯火管制的阴影地带。
那里,堆积如山的备用炮石之间,随意码放着大量用于更换轰天雷悬臂的干燥巨木。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用来防潮的干草。
那是整个营地,最干燥、最易燃、防备最松懈的地方。
最好的猎手,从不攻击猎物最坚硬的甲壳。
他们会耐心地等待,首到猎物自己露出柔软的咽喉,或者……软腹。
周三炮有节奏地敲了敲山石。
另外十一名队员,几乎在同一时间,明白了周三炮的意思。
他们纷纷调整射角,将准星对准了同一个方向。
风,在峭壁间打了个旋,吹向敌营。
时机到了。
周三炮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三。”
“二。”
“一。”
他扣下机括。
细微的机括弹射声,被风声完美掩盖。
十二支改装过的臂弩箭矢,悄无声息地射出。
它们在夜空中划出十二道完美的抛物线,越过了那道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防线。
一头扎进了轰天雷阵地的后方。
浸满火油的麻绳,在与干燥木料和草料接触的瞬间,爆燃开来!
夜风一吹,火借风势!
“轰——!”
一团烈火,冲天而起,瞬间将半个夜空映成了橘红色!
“走水了!走水了!”
“后营!后营起火了!在备料区!”
凄厉的喊叫声,瞬间撕裂了敌营的宁静。
睡梦中的敌将赵康被惊醒,他只穿着中衣就冲出营帐,看到后方那片熊熊燃烧的火光,气得浑身发抖。
“蠢货!一群蠢货!”
“救火!快给老子去救火!”
“挡板!挡板挡住水龙车了!把那些该死的挡板挪开!快!”
命令下达,整个轰天雷阵地,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去移开那些沉重的、蒙着湿牛皮的挡板。
巡逻队也被调去维持秩序,驱赶乱跑的救火辅兵。
原本严丝合缝的防线,为了救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致命的空档。
平关城墙之上。
张虎始终站在那里。
他看着远处那片人为制造的混乱和恐慌,脸上带着冷笑。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要的,从来不是用那十二支特制箭矢去硬撼轰天雷。
他要的,是混乱。
是让敌人,自己暴露出最脆弱的弱点。
他身后,三百名弓箭手早己准备就绪。
他们的脚下,是平关城内所有库存的普通火箭,箭头全部缠上了浸油的布条。
张虎缓缓举起自己的斩马刀。
刀锋,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嗜血的光芒。
他看着敌军阵地,看着那些被慌乱士兵移开的挡板,看着那些彻底暴露在夜色下的、狰狞的战争机器。
“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斩马刀重重挥落。
“嗡——!”
三百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尾,呼啸着砸向那片乱成一团的敌军阵地。
“再放!”
这不是精准的狙杀。
这是无差别的、地毯式的覆盖性打击。
三百又三百支的火箭从天而降,趁着东风,扩大了骚乱。
火箭点燃了士兵身上的衣甲,点燃了来不及收走的营帐,点燃了绝望的哀嚎。
更有一支火箭,幸运地,或者说不幸地,落入了一个被慌乱士兵踢翻的火药桶里。
【轰——!!!】
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连环的殉爆,开始了。
一团团橘红色的火球,在敌军阵地中接二连三地炸开。
爆炸的气浪,将士兵的身体轻易撕成碎片,将那些沉重的战争机器掀翻在地。
两座巨大的轰天雷,在剧烈的爆炸中被炸毁,散成一堆废铜烂铁。
另外几座,也在这场火狱般的灾难中严重受损,冒着滚滚黑烟,扭曲变形。
平关的城墙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赵康在数十名亲兵烧焦的尸体堆下,狼狈地爬了出来。
他满脸黑灰,一只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片人间地狱。
他愣了两秒,随即用尽全力嘶吼,声音己经完全变调。
“画出隔离带,退后两百步防守!”
他想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被那个他以为只会用蛮力的张虎,像耍猴一样,牵着鼻子走。
声东击西、制造混乱、饱和攻击……
这个张虎,根本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莽夫!
他们从一开始,就轻敌了!
赵康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炮架上,震得手骨生疼。
他一把抓过身边唯一幸存的传令兵,嘶吼着。
“笔!墨!”
随即又扔下他,冲进一顶还算完好的营帐,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一张染血的羊皮纸。
他蘸着墨,笔走龙蛇,飞快地写下一封信。
写完,他将信纸吹干,塞进一个火漆信筒,死死地塞到传令兵怀里。
他抓住传令兵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扭曲而尖利。
“你!立刻出发!”
“去白马坡方向!找到陈彰元帅的主力大营!”
“把这封信,亲手交到元帅手上!”
赵康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告诉元帅,我部……进取失利!”
“还有……”
“平关的张虎,他会用脑子打仗!”
“滚!用你最快的速度滚!”
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向马厩,牵出一匹没有受伤的战马,翻身而上,疯了一样冲出炼狱般的营地。
他不敢回头,只顾拼命抽打着马臀,想尽快逃离这个噩梦。
刚冲出营门不足百丈,一道尖锐的破空声突然从侧方的黑暗中袭来!
“咻——!”
一支漆黑的弩箭,精准地射中了他坐骑的后腿。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轰然栽倒在地。
传令兵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滚落在地,摔得七荤八素。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走出。
一个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
“将军有令。”
“今夜,一只信鸽都不许飞出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