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
寒气弥漫。
地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叶红袖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床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红衣,此刻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暖意,单薄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枫叶。
脸色是透明的白,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
嘴唇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覆着淡青的冰晶。
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细小的冰凌。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一缕缕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
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指尖覆盖着薄霜,微微颤抖。
清冷的眸子紧闭着,眉心痛苦地蹙起,仿佛在与体内肆虐的冰寒做着无声的抗争。
寒毒。
再次发作了。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陆仁甲站在门口,看着石床上那个几乎被冰霜覆盖的身影。
空气冷得刺骨。
他沉默片刻,开口,声音在寒室中显得格外清晰。
“需要什么?”
叶红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
眸子里仿佛也凝结着万载寒冰,只有深处一丝微弱的光,证明她还活着。
她的目光落在陆仁甲脸上。
没有请求。
只有一种近乎陈述的虚弱。
“焚天谷……炎阳晶……”
声音如同寒风吹过冰隙,细微,带着冰碴摩擦的嘶哑。
“此毒……唯此物……可镇……”
焚天谷。
炎阳晶。
陆仁甲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
“我去。”
没有多余的承诺。
叶红袖看着他,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旋即,又缓缓闭上。
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耗尽她最后的热量。
……
夜。
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矿场一片死寂。
陆仁甲居住的石屋外。
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浮现。
来人穿着听雨楼长老的墨色长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正是负责青石镇一带事务的墨长老。
他手中托着一个温润的玉盒。
玉盒打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赤红、散发着微弱暖意的丹药。
丹药表面,有细密的云纹流转。
“陆客卿。”墨长老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关切,“听闻你为叶师侄之事,欲往焚天谷涉险,老夫深感钦佩。”
他将玉盒递向陆仁甲。
“此乃老夫珍藏多年的‘固本培元丹’,以百年老参、雪莲为主料,辅以多种珍稀药材炼制而成。”
“虽无法根治寒毒,却可固守本源,强健气血,于长途跋涉前服用,最是相宜。”
“叶师侄伤势沉重,陆客卿更是我楼贵客,万望保重。”
他的眼神诚挚,语气恳切。
陆仁甲看着那枚赤红色的丹药。
暖意微弱,丹香内敛。
他伸手接过玉盒。
入手微沉。
“多谢墨长老。”他语气平淡。
墨长老捋须微笑,眼中带着欣慰。
“陆客卿客气了。事不宜迟,老夫就不打扰客卿休息了。”
他微微颔首,墨色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消失不见。
……
更深露重。
矿场外围,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树冠深处。
一只灰褐色的机关木鸟,如同真正的夜枭,悄无声息地悬停着。
它空洞的黑曜石眼珠,穿透层层枝叶,精准地锁定着下方矿场入口处那条通往镇外的小路。
小路上。
陆仁甲背着简单的行囊,身影在月色下被拉得很长。
他步伐沉稳,朝着镇外的方向走去。
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的黑暗中。
木鸟腹中,极其细微的机簧转动声响起。
它将陆仁甲离去的“画面”,通过某种玄妙的震动频率,传递回矿场深处。
……
矿场深处。
阿箐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库房的阴影里。
她的耳朵紧贴着一个稍大的木质听筒。
听筒另一端,连接着那只悬停在古树上的木鸟。
当陆仁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时。
木鸟的“视线”微微偏转。
转向了矿场另一侧,墨长老居住的那间独立小院。
小院的窗户紧闭。
但窗纸上,映出墨长老来回踱步的身影。
似乎有些……焦躁?
片刻后。
墨长老的身影停在窗边。
他似乎在……研墨?
接着。
他提起笔,在桌案上铺开的信笺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写完后。
他小心地将信笺卷成细小的纸卷。
走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隙。
一只羽毛油亮的信鸽,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
墨长老将纸卷塞入信鸽腿上的细小铜管。
手指一扬。
信鸽扑棱着翅膀,融入夜色,朝着听雨楼总舵的方向疾飞而去!
做完这一切。
墨长老迅速关上窗户。
窗纸上,他的身影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即,吹熄了屋内的灯火。
小院陷入一片黑暗。
……
库房内。
阿箐猛地抬起头!
小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大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她的小手,因为用力握着听筒而指节发白。
刚才墨长老书写时,虽然隔着窗户和距离,但木鸟腹中某个极其精密的簧片,将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震动,放大了无数倍!
通过听筒。
阿箐“听”到了!
不是完整的句子。
是几个被反复书写、力透纸背的关键字眼!
“炎阳晶……现……”
“禁地……可破!”
炎阳晶现!禁地可破!
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阿箐心头!
墨长老……有问题!
阿箐没有丝毫犹豫!
她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从地上弹起!
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出库房,朝着陆仁甲离去的方向,亡命狂奔!
她必须追上伯爷!
……
青石镇外,荒僻的山道上。
陆仁甲的身影在月色下不疾不徐地走着。
他的“行囊”随意地搭在肩上。
忽然。
他脚步顿住。
前方路旁的灌木丛中,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紧接着。
阿箐小小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了出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小脸煞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看到陆仁甲,她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她冲到陆仁甲面前,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另一只手飞快地比划着,小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恐惧!
她指向听雨楼总舵的方向。
又用手在脖子上一划!
再做出书写和放飞鸽子的动作!
最后,用口型,无声地、极其用力地重复着两个词——
“墨!叛!”
“禁地!开!”
陆仁甲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万载寒冰!
他猛地抬头!
目光如电,射向听雨楼总舵所在的、那片隐藏在夜色中的连绵山影!
没有丝毫犹豫!
他一把抱起阿箐,身形骤然模糊!
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听雨楼总舵,疾掠而去!
速度之快,远超来时!
……
听雨楼总舵。
并非想象中亭台楼阁的雅致。
而是依托着一片险峻山崖而建。
建筑大多由灰黑色的巨石垒砌,风格冷硬肃杀。
后山。
一道巨大的、几乎与山崖融为一体的石门,沉默地矗立在最幽深的峡谷尽头。
石门高达数丈,通体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青黑色,非金非石,沉重得仿佛亘古长存。
石门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深绿色苔藓。
苔藓之下,隐约可见繁复到令人眩晕的浮雕。
那浮雕的主体,是九条巨大无比、扭曲缠绕的锁链!
锁链的每一环都刻满了无法理解的古老符文,环环相扣,缠绕、捆绑着石门中央一片模糊的、仿佛在痛苦挣扎的巨兽轮廓!
锁链的尽头,深深嵌入石门周围的岩壁。
整幅图腾,透着一股沉重、压抑、令人窒息的封印气息!
与陆仁甲怀中那块玉佩上的断裂锁链图腾,赫然同源!
只是更加巨大!更加完整!也更加……令人心悸!
石门两侧,站着西名身穿墨绿劲装、气息沉凝的听雨楼守卫。
他们如同石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突然!
峡谷入口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哼!
如同重物倒地。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西声!
守卫们脸色骤变!
“谁?!”
厉喝声刚起!
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划破夜色的鬼魅,己出现在石门之前!
正是墨长老!
他脸上再无平日的儒雅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和贪婪!
他手中,赫然托着一物!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通体赤红、内部仿佛有岩浆流动的晶石!
晶石散发着惊人的高温,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烤得微微扭曲!
炎阳晶!
墨长老看也不看地上倒下的守卫尸体。
他眼中只有那道巨大的石门!
还有石门中央,九条锁链缠绕捆绑的核心区域!
那里,隐约有一个凹陷的、如同锁孔般的复杂凹槽!
“终于……终于等到了!”
墨长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他双手捧着那块炽热的炎阳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步步走向石门中央的锁孔凹槽!
眼中,是近乎狂热的痴迷!
“破开它!破开它!里面的力量……是我的!”
他低吼着,将那块赤红的炎阳晶,狠狠地、按向石门中央那个复杂的锁孔凹槽!
赤红的晶石,完美地嵌入了凹槽!
嗡——!!!
整个巨大的石门,猛地一震!
覆盖其上的厚厚苔藓瞬间化为飞灰!
石门上,那九条巨大的、缠绕着巨兽的锁链图腾,骤然亮起刺目的、暗沉的血光!
锁链仿佛活了过来!
在血光中疯狂地扭动、绷紧!
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石门中央,以炎阳晶为核心,一股恐怖的高温瞬间爆发!
嗤嗤嗤——!!!
刺耳的灼烧声响起!
那九条由暗沉血光构成的巨大锁链,被炎阳晶散发出的恐怖高温疯狂灼烧!
锁链上那些古老的符文剧烈闪烁!
仿佛在哀鸣!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九条血光锁链中,最核心的一条!
在炎阳晶恐怖高温的持续灼烧下!
崩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痕!
裂痕迅速蔓延!
如同蛛网!
轰——!!!
一声沉闷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
那条核心锁链,在血光和高温中,轰然断裂!
巨大的锁链虚影崩碎成无数暗红色的光点,西散湮灭!
就在锁链断裂的瞬间!
轰隆隆——!!!
那道沉重得仿佛亘古未开的巨大石门!
在令人心悸的轰鸣声中!
缓缓地!
向内!
洞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粘稠、带着无尽腐朽和恶意气息的黑色雾气!
如同压抑了万年的魔瘴!
从那条缝隙中!
狂涌而出!
石门缝隙之后。
是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的、仿佛有生命的……
黑暗!
与此同时!
陆仁甲怀中的衣衫深处!
那块紧贴着他胸膛的、刻着断裂锁链图腾的玉佩!
毫无征兆地!
猛地!
剧烈震动起来!
如同濒死心脏的疯狂搏动!
一股尖锐到极致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刺痛!
狠狠扎入陆仁甲的心脏!
“呃!”
陆仁甲疾掠的身影猛地一滞!
他捂住胸口,脸色瞬间煞白!
目光如冷电,死死盯住峡谷深处那道洞开的石门!
石门之前。
墨长老看着那道洞开的缝隙,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冰冷腐朽的黑色雾气。
他脸上的狂喜瞬间达到了顶点!
张开双臂,发出嘶哑而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开了!终于开了!力量!不朽的力量!是我的……”
狂笑声戛然而止!
墨长老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变成了无法形容的极致恐惧!
那从石门缝隙中狂涌而出的、粘稠如墨的黑色雾气!
在他狂笑张口的瞬间!
如同嗅到血腥的魔鲨!
猛地!
缠绕而上!
冰冷!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瞬间包裹了他的头颅!脖颈!身体!
墨长老惊恐的双眼,在浓稠的黑雾中瞬间被淹没!
他徒劳地挣扎着,双手疯狂撕扯着包裹自己的黑雾!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窒息声!
然而!
那黑雾仿佛拥有生命!
它蠕动着!
翻滚着!
从墨长老惊恐大张的口鼻!
从他全身的毛孔!
疯狂地钻入!
嗤嗤嗤——!
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血肉被腐蚀的声音响起!
墨长老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皮肤失去光泽,变得灰败如死尸!
紧接着!
翻滚的黑雾深处!
在那道洞开的石门缝隙之后!
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无数条更加粗壮、更加粘稠、如同章鱼触手般的……
影瘴!
带着冰冷的、毁灭一切的恶意!
缓缓地!
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