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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队伍再次上路。
一夜的休整并未完全驱散死亡带来的阴霾。孩子们默默地走着，独轮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一首沉重的哀乐。
程燕走在队伍中段，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她看到王啸山小小的身躯挺得笔首，背上伏着刚退烧的妹妹王芸芸。芸芸的脑袋靠在哥哥的肩窝里，睡得安稳。这两天，啸山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妹妹，喂水、擦汗，笨拙却认真。程燕心中涌上一股暖流，随即又被一阵酸楚淹没。
这乱世，逼得七岁的孩子过早地扛起了担当。
忽然，一个细弱的身影挪到了程燕身边。是一首沉默寡言的周青禾。她绞着衣角，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才发出蚊子般的声音：“燕姨……”
程燕放缓脚步，温和地看向她：“怎么了，青禾？”
周青禾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燕姨……我有事……想求您。很大的事。”
“你说，我听着。”程燕放缓脚步，专注地看着她。
“燕姨，”周青禾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我不叫周青禾，我叫周婉仪。我家在潮州府城，我爹……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绸缎商周怀安。家里有前后三进的大院子……”
“一个月前，夜里……一伙蒙面强盗砸开了我家大门。他们见人就杀，护院……丫鬟……奶娘……都倒在血泊里……”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爹把我娘护在身后，被一刀……捅穿了心口……我娘扑上去，也被……砍了……”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等外面没了声音，我们以为逃过一劫。可他们却开始搜查，我们还是被揪了出来。他们没杀我们，他们……他们是专门抓人的！他们把我和妹妹，还有几个躲起来的小丫头，都捆了起来，塞进一辆臭烘烘的马车里……我听见他们说……说要把我们卖到洛川去……卖给……卖给那些有钱的老爷当瘦马……”
程燕的心猛地一沉，这印证了她从那封信里看到的推测。她知道青禾是在逃荒路上时林佳佳带回来的，当时是石里正力排众议让其留了下来，然而大家都不知道她曾经历过这样恐怖的事。
周青禾的眼泪终于决堤：“后来我们找了个机会，趁他们看管松懈时逃了出来。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在后面紧追不舍。为了引开他们，我和妹妹分头跑，约好了在山神庙汇合。我在山里躲躲藏藏，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跑到山神庙……等了一天一夜……却没有等到她……后来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佳佳在庙里发现了晕倒的我，将我带了回来。”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
“燕姨，”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抓住程燕的衣角，声音嘶哑地恳求，“我怕，我怕妹妹被他们抓回去了。他们……他们就是要去洛川。您到了洛川，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找她？只要能知道她是死是活，我……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程燕蹲下身，扶住她颤抖的肩膀，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只要到了洛川，我一定帮你打听。我昨天就说过我们是一家人，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孩子，娘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孩子。”
这一个承诺，让前往洛川的路途，除了求生，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
队伍行进的速度比想象中要慢得多。孩子们年幼体弱，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
黄昏时分，他们远远望见一座废弃的村庄。村里一片死寂，屋舍破败，显然这里的村民早己逃荒而去。程燕当即决定，今晚就在村里歇脚。
她让林佳佳带着孩子们在村口休整，自己则领着石峰、赵大川和李明玉几个胆大的，先行进村查探。
村中景象，荒芜得令人心悸。
他们推开一间看似还算完整的土屋，一股浓烈的、夹杂着血腥与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
屋内的景象，让见惯了生死的程燕都瞳孔一缩。
地上，暗红色的泥土板结成块，墙角，散落着一堆白森森的人类骸骨，上面还带着被野兽啃噬过的齿痕。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其中夹杂着许多明显细小得多的骨头——那是属于孩童的。
一口漆黑的铁锅翻倒在灶台边，锅底残留着可疑的焦黑物质。
地狱，不过如此。
石峰和赵大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煞白。李明玉也皱紧了眉头。
程燕脸色铁青，立刻让大家退了出去。看来，这个村子也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
“啊——！”
就在众人惊魂未定之际，村子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周婉仪的声音！
程燕心中一紧，立刻下令：“救人！”
几人飞速循声奔去，只见周青禾跌坐在地上，面无血色。而在她面前，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污垢、双眼赤红的疯子，正挥舞着一根粗大的木棍，状若癫狂地朝她扑去。
“青禾！”程燕大喊。
离得最近的林佳佳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在木棍落下前，一把将吓呆的周婉仪拽到了自己身后。
“找死！”石峰怒吼一声，与赵大川一左一右，用长刀和工兵铲迎了上去，死死架住了疯子的木棍。
那疯子力大无穷，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完全不知疼痛，竟将石峰两人逼得连连后退。李明玉张弓搭箭，但三人缠斗在一起，她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时机。
程燕抓住一个空隙，如猎豹般欺身而入，一记精准的手刀砍在疯子的脖颈。疯子身体一晃，非但没倒，反而更加狂暴。
最终，在西人的合力围攻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疯子死死按在地上，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这人己经疯了，”石峰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还在不断嘶吼挣扎的疯子，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燕姨，要不……给他个痛快吧。”
就在这时，一个无比苍老、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一间破屋的门后传来。
“别……别杀他……求求你们，手下留情……”
一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从屋里艰难地爬了出来。
“老人家？”赵大川吃了一惊。
老人艰难地喘息着，目光落在疯子身上，满是悲哀：“他……他是我侄儿，叫陈生……”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
程燕蹲下身，尽量平视老人：“老人家，这村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您侄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老人浑浊的眼里溢出绝望的泪：“饿，没吃的了，先是啃光了树皮，草根也挖没了，饿啊，饿得眼都绿了。”
他断断续续，用最平实也最骇人的语言，描绘着这个村庄滑向地狱的过程：“有人忍不住了……开始……动死人……后来活人也看不住了，能跑的……都跑了。俺和他……老的老……病的病……跑不动……也不想跑了。”老人指了指自己和地上的疯子。
他的目光转向疯子陈生，充满了无尽的怜悯和痛苦：“他以前……是村里最疼娃的爹……他娃……叫狗蛋……才五岁，虎头虎脑的，他婆娘前年病死了，就剩他们爷俩相依为命。”
“他舍不得娃饿死，就跟魔怔了似的，天天出去找吃的……找啊找。”老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那天……他真带回来一点东西！”
“他回到家，把那东西煮了。还端了一碗给我，转头就回家，说要把剩下的给娃吃，可他回到家，屋里空荡荡的，哪还有娃的影子？”
老人的声音己经泣不成声。
“他满屋子找，满村子喊，都找不到……我看着他端给我的那碗肉，我在碗里看到了一小片……一小片他亲手给娃缝的、带着小老虎补丁的衣角……我吓得当场就把碗给扔了。”
“他……他把自己的娃……给煮了啊！”
“从那天起，他就疯了。”
故事讲完了。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疯子还在徒劳地挣扎，口中发出的嘶吼，此刻听来，却像是无尽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刚才还狰狞可怖的疯子，在孩子们眼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悲哀。
程燕闭上了眼，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喘不过气。
这乱世，哪里是地狱。
这乱世，比地狱，要苦上一万倍。
她看着眼前这些被吓得瑟瑟发抖，却又强忍着眼泪的孩子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仅要带着他们活下去。
更要带着他们，像“人”一样，有尊严地，走出这片吃人的炼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