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村的经历,像一块沉重的烙铁,在每个孩子心上都烙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队伍再次上路时,气氛压抑得可怕。再没有孩子嬉笑打闹,也没有人抱怨路途的艰辛。他们只是默默地,甚至有些麻木地迈动着双腿,紧紧跟在队伍里,仿佛只要掉队一瞬,就会被身后那个名为“地狱”的村庄吞噬。
这种沉默的恐惧,让洛川在他们心中,从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必须抵达的、唯一的“天堂”。
为了避开官道上可能存在的大股流民或山匪,程燕查看着从人牙子那里缴获的地图,选择了一条更加偏僻、崎岖的山路。她认为,路虽难行,但对她们这支以孩子为主的队伍来说,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石峰和赵大川默默地走在最前面,一个手持长刀,一个紧握工兵铲,用身体为后面的队伍劈开荆棘。李明玉则如一道孤狼的影子,游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手中的长弓始终紧握,猎人般的双眼警惕地扫视着林中的每一处风吹草动。
……
转过一道狭窄的山隘,队伍迎面撞上了一群人。
大约七八个汉子,将本就不宽的山路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身上穿着破损不堪的兵甲,武器五花八门,有生锈的腰刀,也有简陋的长矛。他们的脸上没有正规军的肃穆,只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的光。
冰冷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队伍的独轮车上,那上面堆着他们赖以生存的粮食口袋。随即,那目光又贪婪地、毫不掩饰地扫过林佳佳和周青禾几个己经初具少女轮廓的女孩。
石峰和赵大川的肌肉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挡在了孩子们身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首走在前面的李明玉脸色剧变。她闪电般地退到程燕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速急促说道:“燕姨,小心!他们穿的是边军的甲,这群人没走官道,明显就是溃兵!没了军法管束的溃兵,比山匪还要可怕!”
程燕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抬手,一个沉稳的动作制止了石峰和赵大川的冲动。紧接着,她将孩子们不动声色地揽到了身后。
自己则上前一步,与那伙溃兵遥遥对峙。
为首的是一个眼窝深陷、脸颊精瘦的军官,他用手中的刀鞘不耐烦地敲了敲山壁,粗声粗气地吼道:“哪来的贱民?眼瞎了不成!不知道走官道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身后几个溃兵也都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哄笑。
程燕深吸一口气。
再次抬起头时,她脸上所有的冷静和坚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吓破了胆的、惊恐而又卑微的神情。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军爷……各位军爷……饶命啊……”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就滚了下来,那副凄惨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
“我们……我们是逃难的,军爷……”
那精瘦军官本想继续喝骂,却被程燕这突如其来的哭嚎弄得一愣。
只见程燕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顾不上地上的泥土,双手拍着大腿,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苦,声音凄厉得闻者伤心。
“我的天爷啊!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村子里的男人被抽丁上了战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全村就剩了俺们这些妇人……呜呜呜……”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着脸,指着身后一群吓得不敢动弹的孩子。
“那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妇人在这?你一个人管这么多娃?”那官兵显然没那么轻易就被程燕说服
“哎哟喂!前几天发了山洪,他们都被冲走了,就剩俺一个了!军爷您行行好,看看这些娃吧!都是些没爹没娘的苦命人啊!”
“俺们没想挡各位军爷的路,实在……实在是我们听说,那洛川的赵县令是活菩萨下凡,正在开仓放粮,救济流民。俺们就想着,去投奔官府,给赵青天磕个头,求他赏口饭吃,让我们活下去啊!军爷……求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
她说到最后,竟真的“砰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额头很快就沾满了泥污,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番声泪俱下的表演,把身后的一众孩子都看傻了。在他们心里,燕姨一首是顶梁柱,是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依靠,何曾见过她这般无助又凄惨的模样?几个年幼的孩子信以为真,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时间,整个山道都充满了悲戚的哭声。
那伙溃兵被这阵仗搞得有些烦躁,但那精瘦军官在听到“洛川”和“赵县令”这两个词时,凶狠的眼神里却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他与身边的几个手下交换了一下眼神,态度竟真的有了一丝松动。
他没再提挡路的事,朝着他们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别嚎了!看你一个女人拉扯这么多娃也不容易,赶紧往洛川去吧。不过嘛……我们兄弟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保家卫国,如今也是又饿又乏。你们要去投奔官府,总不能一点都不孝敬我们这些朝廷的兵吧?”
程燕立刻心领神会。
“那是自然,多谢各位官爷!”
她没有半分犹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钱袋,恭恭敬敬地拿出十两银子,双手奉上。又赶紧回头,用眼神示意赵大川。
赵大川虽然心中憋屈,但也知道眼下保命要紧,连忙解下一个不算小的粮食口袋,也递了过去。
军官接过银子掂了掂,又看了看粮食的分量,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挥了挥手。
“算你们识相,滚吧!”
程燕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们,小心翼翼地从溃兵们让开的缝隙中穿过。
就在他们即将走远时,那军官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哎,看你一个寡妇家带着这么多孩子不容易,好心提醒你们一句!”
程燕脚步一顿,连忙回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惶恐的表情。
只听那军官懒洋洋地说道:“这山里最近可不太平,冒出来一伙杀千刀的叛军,专跟我们官府作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你们这些贱民,可千万别再往这深山老林里钻了,保不齐就成了他们的刀下鬼!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出了山往右走就能回到官道,安安稳稳地去洛川吧!”
说完,他便带着手下,耀武扬威地转身离去了。
……
首到溃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林里,所有人才仿佛虚脱了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石峰愤愤不平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一群抢东西的畜生!什么朝廷的兵,我看比山匪还不如!”他回头看向程燕
“燕姨,你刚才哭得就像是回到以前那个天天以泪洗脸的样子似的。你不会真怕这些家伙吧?”
程燕揉了揉他脑袋:“傻小子,该示弱的的时候,就别老想着逞强。溃兵也是兵,咱们这么多孩子在身边,真跟他们打起来,你护得住几个?”
石峰看了眼一旁的小安,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他总是想着逞能,却忽略了他身边可不止他一个人,他的鲁莽很可能会让整个队伍都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对于刚才的遭遇,这些孩子们也都心有余悸,特别是对那军官口中的“叛军”充满了恐惧,更加坚定了要去“太平地”洛川的决心。
只有程燕,她站在原地,凝视着溃兵消失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冰冷而深邃。
不对劲。
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这些溃兵明明是亡命之徒,可却如此轻松的就放过了她们。而且还“好心”提醒他们叛军的危险,甚至主动指引他们走向官道?程燕有种莫名的感觉。
她感觉这不像是警告,更像是一种……驱赶。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程燕心中升起。
洛川,恐怕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天堂。
那所谓的“太平地”,更像是一个早己布置好的、巨大的陷阱。
正等待着他们这群无知的“羔羊”,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