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后山的草木叶尖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空气清冽得如同新滤的泉水。蜿蜒的山道上,多了两道身影。
林悦背着半人高的旧背篓,脚步轻快而稳当,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扫过路旁每一丛灌木,精准地锁定那些深绿肥厚、叶脉的神仙叶子。她左手熟练地拨开旁逸斜出的荆条,右手灵巧地一掐一折,带着露水的新鲜叶片便落入她掌中,随即被投入身后的背篓。
沈逸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肩上扛着一个更大、更沉的新藤筐。他身形高大,步伐沉缓,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扎实,尽量避开那些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他的动作起初带着明显的生涩和迟疑,目光紧紧追随着林悦的手势,观察她选取的叶片形态、大小,甚至叶柄的色泽。有时他会停顿片刻,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像是在脑中反复确认林悦方才采摘的标准,然后才谨慎地掐下自己选中的叶子。偶尔掐错了,摘下一片偏嫩或边缘微卷的叶子,他会微微蹙眉,毫不迟疑地将那片叶子丢弃在草丛里,再重新寻找。速度虽慢,却一丝不苟,透着一股战场排雷般的专注。
林悦没有回头指点,也没有放慢脚步等他。她只是在前行中,偶尔会简短地吐出几个字:“这片太嫩。” 或者,“避开背阴处。” 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像精准的坐标,修正着沈逸略显笨拙的路线。
沈逸从不回应,只是沉默地执行。他高大的身躯在山道上移动,像一块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沉重山石,沉默地吸收着林悦传递过来的每一个信息。
渐渐地,藤筐里的叶子堆积起来,绿意渐浓。沈逸的动作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流畅了一些。他不再频繁停顿,目光扫过之处,基本能准确分辨出符合要求的叶片。他依旧沉默,但那份笨拙的迟疑,正被一种沉稳的节奏感取代。
日头升高,两人回到小院。灶房里狭小的空间,因沈逸的存在更显逼仄,空气里却流动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气息。
林悦将背篓里的叶子倒入盛满井水的大木盆里,开始清洗。沈逸放下沉重的藤筐,自觉地走到角落,搬起那个敦实的石臼。那石臼对他而言分量不轻,他手臂和后背的肌肉因用力而贲张,额角那道疤痕也随之绷紧,但他动作沉稳,将石臼稳稳放在林悦指定的位置。
“叶子洗净沥干,不能带水。”林悦的声音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
沈逸点点头,学着林悦的样子,从木盆里捞出湿漉漉的叶子,用力甩掉多余的水珠,再小心地铺在干净的竹笸箩上摊开晾着。他粗粝的大手与娇嫩的叶片形成鲜明对比,动作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仿佛在对待极易碎裂的珍宝。
林悦则开始处理第一批洗净的叶子。她取过一部分,放入石臼,拿起沉重的石杵。然而,就在她准备用力下捣时,一只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伸了过来,无声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石杵的上端。
林悦动作一顿,抬眼。
沈逸的目光落在石臼里的叶子上,并未看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接过一件本该由他承担的重物般,将石杵从她手中接了过去。他的手掌宽厚,几乎完全包裹住了石杵粗糙的木柄。
林悦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石杵被抽离时那瞬间的摩擦感,细微,却清晰。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开半步,让出了位置。
沈逸握紧石杵,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绷起,带动腰背的力量,沉稳而有力地落下!
“笃!笃!笃!”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撞击声在灶房里响起,远比林悦捣制时更加厚重。石杵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千钧之力,石臼里的叶片在重击下迅速变形、碎裂,浓郁的、带着山林气息的辛辣草木香瞬间爆开,比以往更加霸道地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绿色的汁液飞溅,沾上他粗布衣袖的前襟,留下点点深碧的印记。
林悦站在一旁,看着他专注而有力的动作。汗水很快从他古铜色的脖颈渗出,沿着紧绷的肌肉线条滑落,没入粗布衣衫的领口。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熔炉,在灶火的映照下蒸腾着热气,散发着纯粹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感。
她没有言语,转身走向水缸。拿起一个干净的粗陶碗,舀起半碗清澈的井水,放在灶台通风处晾着。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逸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石杵的起落依旧沉稳有力。但当他捣好一臼,准备换下一批叶子,目光扫过灶台时,看到了那碗静静放置的、水面平静无波的凉白开。
他捣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那道狰狞的疤痕沟壑里,带来一丝麻痒。他抬起手臂,用沾着点点绿汁的袖口随意地、粗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极其自然地伸手端起了那只粗陶碗。
碗壁微凉。他仰起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咕咚咕咚,几大口便将碗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清凉的水流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他放下碗,碗底与粗糙的灶台面轻轻磕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汇。他放下碗,立刻又俯身,投入下一臼叶片的捣制中。仿佛刚才那碗水,只是他劳作间隙一次理所当然的补给。
林悦也正将新一批沥干的叶子放入另一个石臼。两人几乎同时俯身,同时伸手——
林悦纤细的指尖,猝不及防地碰到了沈逸沾着湿漉漉叶渣和汗水的、滚烫的手背!
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两人同时猛地缩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空气瞬间凝滞。
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石杵捣叶的笃笃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那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林悦飞快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迅速蔓延到颈侧。她迅速抓起一把叶子塞进石臼,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用力地捣了起来,仿佛要将那瞬间的异样也一同捣碎。
沈逸则像一尊骤然被定住的石雕。他维持着缩手的姿势僵了一瞬,那只被碰触过的手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冰凉柔软的奇异触感,与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形成诡异的对比。他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绷得更首了些,深陷的眼窝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随即,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林悦,更加用力地挥动石杵,沉闷的撞击声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沉重,仿佛在发泄着什么,又像是在掩盖什么。
灶房里只剩下两种捣叶声交织——林悦的略显急促,沈逸的沉闷如雷。空气中弥漫的草木辛辣香气里,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尴尬气息。两人之间那几步的距离,此刻仿佛隔着无形的千山万水。
小石头牵着小丫的手,从里屋门缝里悄悄探出两个小脑袋。两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兴奋,在爹娘之间来回逡巡。
他们看到爹,小石头心里己经偷偷开始用这个称呼高大的背影堵在灶台边,挥汗如雨地捣着叶子,那石杵落下的声音比娘平时弄出来的响好多。娘则微微侧着身子,低着头,很用力地捣着她面前的石臼,露出的半截脖颈好像有点红红的。
小丫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轻轻拽了拽哥哥的衣角,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懵懂的好奇。
小石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其实也不太明白刚才爹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灶房里的气氛和以前娘一个人忙碌时不一样了。不再是冷冰冰的、只有疲惫的安静,而是……一种奇怪的紧绷,像拉满了弦的弓,却又奇异地混合着柴火燃烧的暖意和草木的清香。爹虽然还是不说话,像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但这块石头,现在实实在在地杵在娘身边,分担着那些沉重的石臼和柴火。
午饭是简单的糙米饭和清炒野菜。饭桌依旧沉默。沈逸埋头扒饭,速度很快,几乎不碰菜碟。林悦也吃得不多,只是沉默地给小石头和小丫夹菜。
“爹,”小石头鼓足勇气,声音不大,带着试探,清澈的眼睛看向沈逸面前那只空了的粗陶碗,“水…水还要吗?”他记得早上爹喝了好多水。
沈逸扒饭的动作猛地一顿,筷子停在半空。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对上小石头带着一丝期盼和亲近的眼神,又飞快地掠过旁边林悦低垂的眼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不用”,最终却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随即又低下头,更加专注地对付碗里的饭粒,仿佛那是什么需要攻坚的堡垒。
林悦夹菜的手也顿了顿,没有看沈逸,只是低声道:“石头,吃饭。”
下午,阳光透过破窗棂,在灶房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碧绿的叶浆己经过滤好,盛在木盆里,被林悦小心地放置在阴凉处等待凝结。沈逸则蹲在院子一角,沉默地修补着被癞头李他们蹬踏松动的矮墙。他用粗粝的大手将散落的土坯砖一块块扶正,又用新和的黄泥仔细填补缝隙,动作专注而有力,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
林悦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湿布,本想擦拭灶台上的绿渍。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院中那个专注劳作的身影吸引。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宽厚的肩背线条,汗水沿着他古铜色的皮肤滚落,没入腰间束紧的粗布带。他沉默得像一块真正的山石,却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磐石般的安定感。
这安定感,是真实的。他劈的柴火,整齐地码放在灶边,足够烧上好几日。他修补的院墙,虽然依旧简陋,却比之前牢固了许多。他捣制的叶浆,力道均匀,出汁率似乎比她自己捣的还要高些……
一丝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初春解冻时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在林悦沉寂的心湖深处泛起。那感觉混杂着一种卸下部分重担的轻松,一种对“分担”二字的真实体悟,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安心。
然而,就在这丝暖意悄然滋生之时,一股冰冷的警觉如同毒蛇般倏然窜起!
她看到了篱笆墙外,那丛半枯的冬青后面,一闪而过的、熟悉的酱紫色衣角!还有那双淬着毒、如同附骨之疽般死死钉在沈逸劳作背影上的三角眼!
赵氏!
那贪婪、怨毒、如同毒蛇窥伺般的目光,瞬间将林悦心头那点微弱的暖意冻得粉碎!提醒着她,这短暂的、因分担而生的微妙安宁之下,潜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和致命的危机!沈逸的存在,如同一把双刃剑,一面是屏障,另一面,却可能引来更疯狂的觊觎与反噬!
林悦握着湿布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她迅速收回目光,仿佛被那窥视的目光烫伤。她转身回到昏暗的灶房,用力擦拭着灶台上早己干涸的绿渍,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厉。
沉石落水,涟漪微澜。水面之下,暗流汹涌,从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