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甩袖离去裹挟的燥热和怒气,还没在葡萄架下散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宝蓝袍子上熏染的、过分浓烈的沉水香。
平儿刚把冰镇得透心凉的酸梅汤端上来,青瓷碗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那股子清冽的酸甜气儿刚把浊气压下去几分,院门口就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与周瑞家的急切、贾琏的暴躁都不同,是迟疑的,拖沓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愁绪。像一片被风吹得无着无落的枯叶,在门槛外盘旋。
平儿抬头望去,只见尤氏扶着院门框,半个身子探进来,脸上堆着笑,那笑却像是浮在油面上,虚虚的,底下是盖不住的憔悴和心事重重。
她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藕合色绫子衫,颜色灰扑扑的,衬得脸色更显蜡黄,眼下的青黑即便敷了粉也遮不住。头发倒是梳得一丝不苟,圆髻上插着支素银扁簪,通身上下,唯有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绞丝银镯子,随着她扶门框的动作晃了晃。
“二……二妹妹?”尤氏的声音也带着点虚飘,眼神飞快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葡萄架下竹榻上闭目养神的凤姐身上,见她似乎睡着,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点讨好的局促,“可……可歇着呢?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平儿放下酸梅汤的托盘,迎上前去,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珍大奶奶来了?快请进。我们奶奶刚用了药,歪着养养神,并未睡着。”
她侧身让开,引着尤氏往葡萄架下走。
尤氏这才挪步进来,脚步放得极轻,几乎听不见声响。她走到葡萄架下,浓荫落在身上,似乎让她紧绷的肩背松了一瞬,但眉宇间那团化不开的愁苦却更深了。
她没敢坐竹榻旁的矮凳,只挨着石桌边站着,目光先落在凤姐身上,见她呼吸均匀,团扇搭在胸前,一派安闲,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羡慕,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
凤姐像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神带着点初醒的惺忪,看向尤氏,声音懒洋洋的:“哟,大嫂子来了?快坐。平儿,给大嫂子端碗酸梅汤来,这天儿,怪闷的。”
尤氏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渴。就是……就是心里烦闷,想过来找二妹妹说说话,透透气。”
她说着,在平儿搬来的矮凳上小心地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首,全然不像凤姐那般慵懒无骨。
凤姐支起身子,从平儿手里接过自己那碗酸梅汤,用小银勺慢悠悠地搅动着,冰凉的汤水在碗里旋出小小的涟漪。
她撩起眼皮,目光在尤氏憔悴的脸上打了个转,语气带着点随意的关切:“嫂子这是怎么了?瞧着气色不大好。可是天热,身上不爽快?”
尤氏像是终于找到了话头,长长地、压抑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浸满了黄连水:“唉……二妹妹,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这天热是难熬,可更熬人的是心!”
她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们那位爷……你是知道的,整日里……唉!前儿不知听了哪个混账行子的撺掇,非要花大价钱买什么‘前朝孤本’!那书商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一千五百两!家里账上……哪里还有这些闲钱?我说了两句,他就……他就……”她眼圈一红,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凤姐搅动酸梅汤的手顿了顿,没接话,只等着。
尤氏吸了吸鼻子,继续诉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惶惑:“这还不算!老太太那边,你也晓得,对蓉儿媳妇……”
她含糊地带过了秦可卿的名字,声音更低,“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生。老太太虽没明说,可那脸色……唉,我这当婆婆的,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蓉儿也是个不省心的,整日没个正形……”
她絮絮叨叨,将宁国府那摊子糟心事倒豆子似的往外倒,东府的混乱不堪、贾珍的荒唐挥霍、贾蓉的不成器、贾母的隐隐不满……桩桩件件,都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
她越说越激动,脸色涨红,呼吸也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汗,活像一只被逼到角落、惊慌失措的兔子。
凤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既无惊讶,也无同情,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她慢悠悠地舀起一勺冰凉的酸梅汤,送入口中,细细地品着那沁入心脾的酸甜。待尤氏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喘气,她才慢条斯理地咽下汤水,放下银勺。
“嫂子,”凤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夏日午后无风的湖面,“说了这半日,渴了吧?平儿,给大嫂子盛汤。”
平儿立刻将另一碗冰镇好的酸梅汤递到尤氏面前。
尤氏看着那碗冒着丝丝寒气的汤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来,却顾不上喝,只眼巴巴地望着凤姐,期待她能给出什么“锦囊妙计”,或是几句宽慰解忧的话。
凤姐却不再看她,目光投向葡萄架顶浓密的绿叶缝隙里漏下的点点天光,语气飘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传授什么秘笈:“这暑天啊,最忌心火旺。火气一上来,五内俱焚,看什么都不顺眼,听什么都烦躁。何苦来哉?”
她收回目光,落在尤氏紧握着汤碗、指节发白的手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神秘的弧度,“嫂子,你瞧我,如今万事不管,只守着这葡萄架底下的一方荫凉。外头是打雷还是下雨,是刮风还是起浪,只要没掀翻了我的屋顶,淋湿了我的榻……管它作甚?”
尤氏听得有些懵,不解其意:“二妹妹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凤姐拿起团扇,轻轻地、有节奏地摇了起来,带起一阵带着果香的微风,拂过尤氏汗湿的鬓角,“该吃吃,该喝喝,该歪着就歪着。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顶不住?那就大家一起淋雨呗,谁又能比谁高贵些?”
她语气轻松,带着点混不吝的调侃,“珍大哥要买孤本,由他去。账上没钱?那正好,让他自己想法子去。想法子也弄不来?那书商还能上门抢不成?老太太脸色不好看?那就更该躲远些,少去跟前晃悠。蓉儿不成器?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能替他活一辈子不成?”
她每说一句,尤氏的眼睛就瞪大一分。这套“歪理邪说”,简首颠覆了她几十年谨小慎微、处处周全的处世之道!
“可……可这……”尤氏张口结舌,想反驳,却不知从何驳起。
“没什么可是的。”
凤姐打断她,团扇朝她虚虚一点,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悲悯”,“嫂子,你就是操心太多,管得太宽。管得了人,管不了心;管得了事,管不了命。白把自己熬成个黄脸婆,除了惹人嫌,还能落着什么好?”
她身子往后一靠,重新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歪着,闭上眼睛,声音也懒散下去,像在念经,“听妹妹一句劝,学学我。万事不挂心,一身都松快。遇事,躲;躲不过,拖;拖不过,就装糊涂。这‘懒人经’啊,念熟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保管你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脸上……也能多几分活气。”
尤氏捧着那碗冰凉的酸梅汤,呆呆地坐着,碗壁的寒气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压不住心头的翻江倒海。二妹妹这番话,听着离经叛道,混账至极,可……细细咂摸,又似乎有几分歪理?她看着凤姐歪在竹榻上那副万事不萦于怀、呼吸匀长的安闲模样,再看看自己镜子里那张愁云惨淡、未老先衰的脸……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动摇,悄然滋生。
平儿站在一旁,看着尤氏脸上变幻的神色,再看看自家奶奶那副“得道高人”般的慵懒姿态,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二奶奶这“懒人经”,分明是血泪教训换来的保命符。只是,珍大奶奶这性子,怕是学不会,也不敢学。
“尝尝这汤,”凤姐闭着眼,声音含混地提醒,“冰得正好,消暑解乏。”
尤氏如梦初醒,低头看着碗里深红透亮的汤水,迟疑地凑到嘴边,小小抿了一口。
冰凉的酸甜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滑下,那股子从里到外的燥热郁结,竟真的被冲淡了一丝丝。
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得牙齿打颤,心里却乱糟糟的。躲?拖?装糊涂?这……这真能行吗?
葡萄架下安静下来,只有勺子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和凤姐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浓绿的叶影在两人身上无声地晃动。
尤氏碗里的酸梅汤渐渐见了底,那股冰凉首透心底。
她放下碗,再看向凤姐时,眼神复杂了许多,有困惑,有茫然,却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平儿适时地递上一碟新切的、水灵灵的甜瓜片,放在石桌上。凤姐闭着眼,像是又睡着了。
尤氏看着那翠绿的瓜瓤,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拈起一小片,慢慢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来。
这葡萄架下的荫凉,这冰汤的爽利,这……这“懒人经”的歪理,似乎真有那么点……让人松快的魔力?
尤氏怔怔地想着,嘴里甜瓜的清甜,竟压过了满腹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