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别院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在村民代表不卑不亢的传讯后,整整关闭了两日。一种压抑的沉默笼罩在青禾坞上空,仿佛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藤苗在村民轮番守护下,叶片边缘的枯黄渐渐褪去,那道赤金叶脉在充足的日照下愈发耀眼夺目,根部的泥土也愈发显出松软的生机。
第三日清晨,苏家别院的大门终于“吱嘎”一声,沉重地打开了一条缝隙。走出来的,并非苏家老爷或苏婉儿,而是穿着簇新绸衫、脸上堆着僵硬笑容的周管家。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抬着个沉重木箱的家丁。
青禾坞祠堂前的空地上,早己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老里正端坐在祠堂台阶上的太师椅中,李木匠、何大山、张老西等代表分列两侧,神情肃然。被绳索捆缚、形容枯槁的阿贵被栓柱和二牛押在人群前方,像一块耻辱的活招牌。
周管家在众多愤怒目光的注视下,脚步有些虚浮。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走到老里正面前,微微躬身,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里正爷,诸位乡亲!我家老爷偶感风寒,不便亲至,特命小的前来,就……就前几日阿贵这刁奴私自行事、污损苏家清誉之事,给各位乡亲一个交代!”他侧身示意,家丁连忙将木箱抬上前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几匹上好的细棉布、几包红糖和些许铜钱。
“阿贵这厮!”周管家猛地指向的阿贵,语气陡然变得义愤填膺,“原是我苏家外院一个跑腿的贱役!竟胆大包天,偷窃了我家小姐房内一枚金纽扣,勾结外人(他含糊其辞,不敢提具体事由),行那龌龊之事!败我苏家名声!实在罪该万死!老爷震怒,己将其从苏家族谱除名!
此番带了些许薄礼,权当给青禾坞乡亲赔罪压惊!至于这刁奴,”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任由里正爷和乡亲们处置!苏家绝无二话!”
一番颠倒黑白、弃卒保车的说辞,将苏家摘得干干净净。村民们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放屁!他偷金扣子?分明是你们苏家指使的!”
“下毒偷苗也是他一个人的事?鬼才信!”
“拿几匹布就想糊弄过去?当我们是叫花子吗?!”
“要苏婉儿出来!要周扒皮出来对质!”
群情激愤,声浪几乎要将周管家淹没。他脸色发白,连连后退,强撑着喊道:“里正爷!人赃并获,阿贵自己也招了!这……这就是苏家的交代!我家小姐深居简出,岂能受此惊扰?周福……周福他……他前日己因失职被老爷打发到庄子上去了!”他急于撇清关系,语无伦次。
老里正缓缓抬起手,威严的目光扫过激愤的人群,喧闹声渐渐平息。他浑浊的双眼看向周管家,声音苍老却字字千钧:“苏家既不愿认,亦不愿担责,仅推出一个下人顶罪。也罢。”他拿起那枚被沈珏验过的金纽扣,
“此物确为苏家小姐所有,阿贵之供述,全村皆闻。青禾坞虽小,亦有公理人心。苏家今日所为,吾等铭记于心。阿贵既己招认其恶行,自当按村规严惩!至于苏家……”老里正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青禾坞庙小,容不下苏家这尊大佛。自今日起,苏家之人,无事莫入我青禾坞地界!送客!”
“送客——!”李木匠、何大山等人齐声怒吼,如同惊雷!
周管家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在无数道鄙夷愤怒的目光注视下,带着家丁,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地挤出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青禾坞。那箱所谓的“薄礼”,被村民们唾弃地扔在祠堂门口,无人多看一眼。
一场预料之中的谈判,以苏家彻底的颜面扫地、被驱逐出村而告终。笼罩在青禾坞上空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村民们围着老里正,脸上洋溢着扬眉吐气的兴奋和团结一心的自豪。藤苗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然而,姜苗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她记挂着二伯娘王氏。那日在祠堂前闹得沸反盈天,王氏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露面。姜苗心里不安,处理完祠堂这边的事,匆匆赶去豆腐坊。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灶台冰冷,磨盘停滞。昏暗的角落里,王氏蜷缩在一堆发霉的豆渣袋子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褪了色的蓝布小包袱。她头发凌乱,眼神涣散,布满血丝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地面,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
“栓子……栓子别怕……娘在……娘在……”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包袱,指节泛白,“铜钱……铜钱没了……沾血的铜钱……谁碰谁死……”
“二伯娘!”姜苗心头一紧,快步上前蹲下,试图扶起她。
王氏猛地一哆嗦,如同受惊的野兽,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看向姜苗,猛地往后缩去:“别过来!别抢我的栓子!别抢我的铜钱!滚开!”她挥舞着手臂,状若癫狂。
“二伯娘,是我!小苗!”姜苗鼻头发酸,放柔声音,小心翼翼地靠近,“栓子在里屋睡着呢,没事,没事的。你看,没人抢你的东西。”
听到“栓子”,王氏狂乱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焦距,她下意识地朝里屋方向看了一眼,紧紧搂着包袱的手臂稍稍松了些,但嘴里依旧含混不清地念叨:“铜钱……掰开的铜钱……铁山……铁山他把铜钱掰开了……血……好多血……”
“铁山”二字像针一样扎进姜苗心里。她轻轻握住王氏冰凉颤抖的手,温声安抚:“二伯娘,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
这时,何婶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走了进来,见状叹了口气:“唉,从昨儿个听说要审苏家的人就开始不对劲,抱着这破包袱又哭又闹,豆花也不做了,饭也不吃,光灌那点劣酒……造孽啊!”她把粥碗递给姜苗,“苗丫头,你劝劝她,好歹喝口热的。”
姜苗接过粥碗,耐心地吹着热气,一点一点地喂王氏。王氏起初抗拒,但或许是姜苗的安抚起了作用,或许是小米粥的温热让她找回了一丝理智,她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机械地吞咽着,目光依旧呆滞地望着虚空,但不再疯狂地喊叫。
安抚王氏睡下后,姜苗拿起那个被王氏视若珍宝的蓝布包袱。包袱皮很旧,洗得发白,上面沾着些不明污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打开。
里面并没有什么铜钱,只有几件婴儿穿过的、同样洗得发白发硬的旧衣服,一个磨得光滑的桃木小拨浪鼓,还有……半块灰白色、质地粗糙的石头。
姜苗拿起那块石头仔细端详。石头不大,边缘锋利,分量却比寻常石头重一些。她用手指用力搓了搓石头表面,一些细小的、灰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带着一股熟悉的、刺骨的寒意!
硝石矿渣!而且是纯度很高的那种!和她之前在何家屋后、野人沟龙涎口发现的硝石如出一辙!
姜苗的心跳骤然加速。二伯娘王氏,一个普通的豆腐坊妇人,为何会珍藏着这样一块硝石矿渣?她口中的“铜钱”、“铁山”、“血”……还有那枚被沉入滚烫豆浆的豁口铜钱……这一切,是否都与当年黑水滩的硝矿塌方有关?她的疯癫,究竟是源于对苏家的恐惧,还是深埋心底、被连日风波勾起的、那段血腥的伤痛记忆?
沈珏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豆腐坊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姜苗手中的硝石矿渣,目光沉静如水。
“沈大哥,”姜苗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块硝石……”
沈珏的目光从硝石移到沉睡的王氏脸上,眼神复杂:“硝石矿渣,质地如此,应是原生矿脉附近所得。”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黑水滩……硝矿塌方……她藏着的,或许不仅是石头,更是……不敢触碰的过往。”
灶房里弥漫着劣质酒气和豆渣的酸腐味。姜苗攥紧了手中冰凉的硝石矿渣,看着王氏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不安的呓语,心头沉甸甸的。苏家的明枪暂时躲过,但王氏身上这段沉重的往事,如同藤苗根下的盐碱硝毒,在黑暗的土壤深处,正悄然翻涌。而揭开它的代价,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