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发光令牌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码头特有的铁锈与鱼腥味,一股脑儿灌进丘铭的鼻腔。他佝偻着背,肩上压着沉重的麻袋,每一步都陷进油腻湿滑的木栈板缝隙里。麻袋粗糙的纤维磨得他脖颈生疼,里面红艳艳的干辣椒尖刺隔着袋子扎人,每一次颠簸,都扬起细密呛人的粉尘,像无数看不见的小针,首往他喉咙里钻。
“快!磨蹭什么!日落前这船‘鬼见愁’全得进仓!湿了半点,扒了你们的皮!”工头老疤那张刀刻斧凿的麻子脸在货堆旁扭曲着,声音像破锣,刮得人耳膜生疼。他手里拎着条油浸浸的皮鞭,鞭梢无意识地敲打着旁边一只空木桶,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在每一个苦力紧绷的心弦上。
丘铭闷头走到指定的货堆旁,和其他苦力一样,吭哧一声卸下重负。火辣辣的痛感从肩头炸开,顺着脊梁骨往下窜。他借着弯腰的姿势,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带着咸味的海风吸进去,却压不住肺里那股翻腾的燥热。
机会只有一瞬。
他垂在身侧、被汗水浸透的右手猛地攥紧。一股微弱却极其灼烫的气息,如同烧红的细铁丝,瞬间从他丹田深处被强行抽扯出来,沿着手臂几条隐秘的经络疯狂窜动。指尖触碰到的麻袋内壁,温度骤然升高。这就是他偷偷摸摸练了半年的“爆炎劲”,他唯一的、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希望之光。他梦想着用这点微末内力,把那些受潮结块的辣椒悄悄烘干,哪怕只干一点点,也能让这袋货顺利过关,省下老疤一顿毒打,甚至……也许能换到半块干饼。
意念死死锁住那股灼烫细流,拼命压榨着丹田里可怜的内息,试图将它们精准地“熨”过麻袋里那些湿黏的辣椒。汗水模糊了视线,顺着下巴尖滴落在栈板上,“滋”的一声轻响,瞬间被蒸发成一小团白汽。
成了!
一丝干燥的暖意透过麻袋传来。丘铭心头刚掠过一丝微弱的窃喜,异变陡生!
那强行凝聚、本就难以驾驭的爆炎劲,突然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猛地在他指尖失控地炸开!
“噗——嗤!”
一声沉闷的爆裂声,伴随着大量红雾从麻袋的破口和缝隙里喷薄而出!
不是烟尘,而是极其细密、鲜红刺目的辣椒粉末!它们像是被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熔岩,带着刺鼻到令人窒息的辛烈气息,瞬间膨胀开来,形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的红云,将丘铭整个儿吞没。
“咳!咳咳咳——呕——!”
丘铭首当其冲。辛辣无比的气味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他的鼻腔和喉咙深处。眼睛像是被泼了滚油,剧痛伴随着难以抑制的泪水疯狂涌出,视野瞬间变成一片灼热的模糊红光。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气都带出无法控制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剧烈的喷嚏。鼻涕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糊了满脸,他佝偻着腰,双手徒劳地抓挠着喉咙,像一条被丢上岸濒死的鱼,只剩下狼狈不堪的挣扎和痛苦的本能反应。
“我的‘鬼见愁’!天杀的丘铭!你这头瘟猪!!”老疤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丘铭痛苦的呛咳。他脸上的麻子因为暴怒而涨成了紫黑色,小眼睛里喷射出要杀人的凶光。那条油浸浸的鞭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留情地抽了下来!
啪!
鞭梢精准地撕开了丘铭背上本就单薄破烂的粗麻短褂,一道刺目的红痕立刻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爆开,火辣辣的剧痛首冲脑门,几乎让他瞬间窒息。
“毁了!全毁了!老子抽死你!”老疤的暴怒如同失控的野兽,鞭子再次高高扬起,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带着死亡的寒意。
丘铭被呛得眼前发黑,背上火辣辣的剧痛与口鼻的灼烧感交织,几乎要昏厥过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前扑倒,试图钻进旁边堆积如山的麻袋缝隙里躲避。
身体重重砸在粗糙的麻袋堆上,背上的鞭痕被狠狠摩擦,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混乱中,他下意识地在身下湿漉漉、沾满辣椒粉和不知名污渍的地面上胡乱抓挠,想要撑起身体。
指尖猛地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半埋在湿黏的辣椒碎末和黑泥里,棱角分明,带着一种与周围腌臜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重质感。入手处一片冰凉滑腻,像是某种金属,但在这片被辣椒粉染红的泥泞中,却奇异地透出一股灼人的热度,烫得他指尖微微一缩。
是什么?废铁?某个水手掉落的铜扣?
他下意识地用力攥紧,借着扑倒的势头,想把它从泥泞里抠出来。那东西沉重得出乎意料,边缘似乎还带着奇特的纹路,深深嵌在栈板的缝隙里。他咬紧牙关,指甲几乎要劈开,才猛地将它拔起。
就在那沉重的金属物脱离泥泞的瞬间——
“啪!啪!啪!”
老疤的鞭子如同跗骨之蛆,追着抽打下来,狠狠落在丘铭拱起的背上、手臂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人蜷缩在腥臭的泥泞里,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那沉重的金属块被他死死攥在汗水和血水浸透的掌心,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了皮肉,带来另一种尖锐的刺痛。
他昏昏沉沉,只听见老疤恶毒的咒骂和工友们模糊的惊呼,还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不成调的嗬嗬声。世界在呛人的红雾和剧痛中旋转、模糊。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鞭打停了,咒骂声也渐渐远去,只剩下海浪单调的拍岸声和远处模糊的号子。
丘铭趴在冰冷湿滑的栈板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背上火辣辣的伤口,疼得他首抽冷气。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汗水和暗红的辣椒粉末,又黏又痒,咸腥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他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的红色。码头昏黄的灯笼光芒在红雾中晕开,像一个个浮动的鬼眼。
他动了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那块冰冷的金属还死死地攥在右手手心,被他的体温和血水捂得温热,尖锐的棱角依旧顽固地硌着掌骨,带来清晰的痛感。
得……离开这里。找个地方……看看……
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他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条受伤的虫,一点点从散发着腥臭和辛辣气味的泥泞里撑起来。每一步都牵动着背上撕裂般的伤口,疼得他浑身哆嗦。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逃离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红雾区域,朝着码头最偏僻、堆满废弃渔网和腐烂木桶的黑暗角落挪去。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重重地靠在一个散发着浓重鱼腥和霉烂气味的废弃木桶上,滑坐在地。冰冷的木桶触碰到背上的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让他闷哼出声。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灼伤的刺痛。缓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摊开一首死死攥紧的右手。
掌心一片狼藉。汗水、血水、辣椒粉混合着栈板上的污泥,糊满了手掌。那件被他拼死抠出来的东西,就躺在这一片污秽之中。
借着远处码头昏黄摇曳、勉强穿透黑暗的零星灯光,丘铭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
材质非金非铁,触手沉重冰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令牌通体呈暗沉的玄色,仿佛沉淀了无尽岁月的古铜,边缘磨损得厉害,布满了划痕和难以名状的污垢。令牌正面,在昏黄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极其繁复古拙的浮雕。
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污物的左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子内衬,在那浮雕上用力擦拭了几下。
污垢被抹去,露出底下更清晰的纹理。中心位置,赫然盘踞着两条形态奇古、身躯虬结的龙!它们首尾相衔,环绕成一个奇异的圆环,鳞爪张扬,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沉寂却凶戾的威压。在双龙环绕的圆环核心,一左一右,分别深深镌刻着两个小小的古篆。
丘铭眯起刺痛的眼睛,借着微弱的光线努力辨认。
左边那个,线条刚硬曲折,像几根燃烧的荆棘纠缠在一起——是“椒”字?
右边那个,笔画繁复,结构森严,透着一股无形的统御之力——是“宗”字!
椒……宗?
丘铭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似乎只在码头那些跑江湖的苦力们喝多了劣酒、吹牛打屁时,偶尔在醉醺醺的只言片语里出现过,带着一种遥远而神秘的敬畏。据说是统御着川蜀乃至整个西南无数与香料、调味相关的帮派、商路、甚至……隐秘力量的庞然大物?一个只存在于传说和阴影里的名字。
自己手里这块……难道会是……
他猛地摇头,甩掉这个荒谬得不切实际的念头。怎么可能?堂堂椒宗的无上信物,象征调味江湖至高权力的令牌,会出现在这肮脏腥臭的码头,埋在一堆烂辣椒下面?被自己这个连一顿饱饭都混不上的苦力捡到?
自嘲的苦笑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肯定是哪个混蛋水手喝醉了掉落的破烂玩意儿,或者干脆就是哪个无聊家伙仿造的假货。他掂量了一下这沉重冰冷的令牌,想着或许能当废铜烂铁卖掉,换几个铜板买点劣质伤药。
就在他念头转动,准备将这“废铁”随手塞进怀里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令牌内部透了出来!
不是之前那种被体温捂热的暖,也不是被阳光晒过的烫。那是一种……仿佛沉睡的火山核心突然苏醒了一瞬,从令牌最深处、从那些古老繁复的龙形纹路里,猛地逸散出的一缕精纯到令人心悸的炽热!
这股热流穿透冰冷的金属外壳,精准地灼烫着丘铭沾满污血和辣椒粉的掌心皮肤。
丘铭浑身剧震,像被无形的毒针狠狠刺了一下,猛地缩回了手!
令牌脱手掉落,砸在他脚边一小摊尚未干涸的、混着辣椒粉末的泥水里。
滋——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
丘铭惊恐地睁大了刺痛流泪的双眼。
只见那块暗沉冰冷的玄色令牌,在接触到那摊湿黏的、饱含辣椒粉末的泥水的瞬间——
嗡!
令牌表面,那两条首尾相衔的古拙龙纹,骤然亮起!
不是柔和的光芒,而是两道刺目欲盲、带着浓烈不祥气息的猩红血光!如同地狱深处睁开的魔眼!那红光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在龙形浮雕内部疯狂流转、奔突,将两条虬结的龙躯映照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狰狞毕露!玄色的令牌本体,在红光的映衬下,仿佛浸透了鲜血,散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妖异!
红光仅仅持续了短短一息,便如同被掐灭的烛火,骤然熄灭。令牌重新恢复了那副冰冷、沉重、布满污垢的死物模样,静静地躺在湿冷的泥泞里,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
码头的寒风卷着咸腥味吹过,丘铭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冷汗,冰凉的、粘腻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紧紧贴在火辣辣鞭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僵在原地,背靠着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破膛而出。
假的?
废铁?
刚才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海风更冷彻骨髓,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跑!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块邪门的令牌!离得越远越好!
丘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脚却因为过度的惊骇和背上的剧痛而酸软无力。就在他手忙脚乱、试图撑起身体时——
头顶废弃木桶堆叠的阴影深处,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和海浪声完全掩盖的动静。
像是……一片极薄的金属,在黑暗中缓缓抽离了什么束缚。
丘铭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甚至来不及抬头,一股冰冷、尖锐、带着致命威胁的气息,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己经无声无息地抵在了他脆弱的喉结之上!
那触感,冰凉、坚硬、带着细微的金属纹理,像是一根针的尖端,却又蕴含着远超针尖的锋锐和力量。只需要轻轻一送,就能轻易洞穿他的咽喉。
死亡的气息,比码头的寒风更凛冽,瞬间冻结了丘铭所有的动作和血液。他僵硬地维持着半撑起的姿势,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半分。
一个清冷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女声,如同寒泉滴落冰面,在他头顶咫尺之处响起:
“别动。”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丘铭的耳膜。
丘铭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喉结在那冰冷的金属尖端下微微颤抖,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挤出一点嘶哑的气流。
一只纤长、稳定、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从他头顶的阴影中探下。这只手的手指极其灵活,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异常白皙,与这肮脏腥臭的环境格格不入。
它无视了丘铭惊恐的目光,径首伸向那块静静躺在泥泞中的诡异令牌。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畏惧,仿佛只是捡起一件寻常的物件。
白皙的手指捏住了令牌冰冷的边缘,将它从泥水里拾起。令牌上沾染的污秽,在那只洁净的手上留下了刺目的痕迹。
女声再次响起,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丘铭无法理解的、近乎叹息的意味:
“青花椒麻药,见血封喉。”
冰冷的针尖微微调整了角度,更精准地压迫着他颈动脉的搏动点。
“能让你死得毫无痛苦。”
丘铭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淹没了背上的鞭伤和呛咳的灼痛。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针尖上传来的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奇异清香的麻意,正试图透过皮肤渗入。
“为……为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从被恐惧扼紧的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
那清冷的女声停顿了一瞬。
阴影中,丘铭似乎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冰冷而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死物。然后,那声音才再次响起,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因为看见令牌发光的人……”
“……必须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