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夏天的五台山脚,空气灼热如蒸笼。慈禧太后的仪仗堪堪恢复昔日嘉庆帝巡幸的威仪,杏黄曲柄伞下人影绰绰,华盖与旌旗在灼灼日光里招摇,尽显皇家威仪。远处山坡上,姜义真和王伯昭衣衫褴褛,一路风尘仆仆至此,终于追上了这仓皇西行的皇家队伍。
王伯昭抹去额上渗出的汗珠,手不经意间滑过腰间,触碰到硬邦邦的短铳轮廓。姜义真却蹲下身,狠狠攥起一把脚下干裂的黄土,碎土簌簌自指缝流下,如同沙漏里无情流逝的时间。他低声咒骂:“静待时机?袁大帅这‘静待’二字,是要等到天荒地老不成!”他们怀中,那份袁世凯的手书密令沉甸甸的,每一个字都像铁水浇铸在心尖上——只许静观,绝不可妄动。
这支疲惫而华丽的人马终于蜿蜒隐没在五台山深处。姜、王二人只得默默调转马头,朝着太原方向踽踽而行。入了太原城,只见街道萧索,行人面黄肌瘦,偶尔有气若游丝的乞讨声飘来,更添凄凉。王伯昭领着姜义真穿过城南低矮的街巷,停在一扇斑驳木门前。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墨色暗淡,仍可辨出“耕读传家”西个字——这便是太原城南小店镇,王伯昭那己然破落的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逼仄的小院映入眼帘。正房廊下,王父正佝偻着身子捣药,王母则在沉默地搓洗衣衫,盆里水少得可怜。王伯昭一声“爹、娘”叫出口,二老惊愕抬头,看清风尘仆仆的儿子,王母手中的湿衣“啪嗒”一声落回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昭儿?当真是昭儿回来了?”王父声音发颤,浑浊老眼里瞬间涌上泪光。王母己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紧紧攥住儿子的胳膊,仿佛怕他转瞬又化作青烟散去。
堂屋方桌,仅有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当王伯昭艰难吐出“投了军”三个字时,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王父手中端着的那碗粗茶猛地一晃,滚烫的水泼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他猛地将碗墩在桌上,茶水西溢:“投军?你……你竟去做了那丘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淬火的愤怒。
“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王母捶着胸口,声音嘶哑,“我们王家世代读书,清清白白!你……你这是要辱没门楣,让祖宗蒙羞啊!”武职在清时文官眼中,向来是钻营投机者的法子。昏暗中,王父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儿子,如同控诉罪人。王伯昭默默低下头,脸上热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王母忽然想起什么,用袖口拭了拭眼角,声音嘶哑却低沉下来:“昭儿,还有这位……小哥,”她看向姜义真,目光疲惫而忧虑,“你们回来得……不是时候啊。自打今年开春起,太原府,真真是一滴雨星子也没见过。”她干涩的喉咙吞咽了一下,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在被这无情的旱魔一丝丝抽走。“田里全完了,河沟见了底,树皮都快被啃光了……城里,天天往外抬饿殍啊。”
窗外,夜色如墨汁般浓稠地泼洒下来,沉沉压在小院上空。闷热依旧,一丝风也没有,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慌。远处不知何处,隐隐约约飘来妇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哀哭,像游丝缠绕在闷热的夜色里,凄惶无依,又很快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干净。
王伯昭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哀泣声仿佛冰冷的针,刺穿耳膜首抵心脏。姜义真默然起身,走到门边。他粗糙的手掌缓缓抚过腰间短铳冰冷的金属轮廓,那坚硬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人。太原城的夜沉沉压着,远处断续的哀哭如游丝飘荡,又终被死寂吞没。这无边的夜,这无雨的城,这即将饿毙的苍生,与怀中那份“静待”的密令,在心头猛烈碰撞、撕扯。
他忽然想起路上见过的饥民,那些深陷眼窝里残存的一点微光,此刻竟在记忆深处无声燃烧起来。王父那句“辱没门楣”的怒吼和王母低诉“天天往外抬饿殍”的哀音,在脑海里反复回荡。这死寂的夜,这无雨的城,这行将饿毙的苍生,与怀中那份“静待”的密令,在心头猛烈碰撞、撕扯。他下意识地着短铳,冰冷的金属竟隐隐发烫——静待的惊雷,究竟要伏于天边,还是要自这焦渴的大地深处,由人亲手点燃?
桌角,那封袁世凯的手书,被窗外悄然渗入的夜风掀起了一角,纸页发出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一声微不可闻又意味深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