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的西安城,仿佛一张被风干揉皱的纸,焦渴的裂缝爬满了每一寸土地。天空是块凝固的、灰黄的铁板,吝啬得不肯施舍一滴水珠。城外黄土塬上,稀疏的枯草在风中簌簌发抖,如同濒死者最后的喘息。昔日繁华的街巷,如今只弥漫着一种气味——那是绝望熬煮出来的腥涩,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无声地钻入鼻端,首抵肺腑深处。路边蜷缩的人形,肋骨嶙峋,眼窝深陷如井,目光呆滞地投向皇太后暂居的巡抚衙门方向,那里面是空的,连一丝怨恨都烧尽了。
可那衙门之内,却是另一重天地。西安寿膳坊,这座为老佛爷仓促建起的“小御膳房”,正将京城紫禁城里的穷奢极欲,一丝不苟地在这片焦土上复刻出来。八个局——荤、素、饭、菜、粥、茶、酪、点心,如同八部精密咬合的机器,日夜不息地运转。掌勺厨子们汗流浃背,在滚烫的灶台前挥动着沉重的铁勺。案板上,御贡的食材堆积如山:关外的驼峰、南海的鱼翅、岭南的鲜果、塞北的活鹿……珍馐罗列,流光溢彩。寿膳坊总管王公公手持拂尘,眼神锐利如鹰,逐一清点着流水般呈递上来的菜品,声音在弥漫着奇异肉香的膳房里尖利地回荡:“金丝酥雀!玉带虾仁!百鸟朝凤!万寿无疆!记住了!一个都不许少!老佛爷的脾胃,金贵着呢!就是天上飞的龙筋,咱们也得想法子给抽出来!”窗外飘来的那股焦苦腥气,在这里被升腾的油香、蒸腾的肉糜气彻底淹没。一个小太监端着一碗熬得浓稠的燕窝粥,不小心瞥见窗外远处土坡上几个蹒跚挪动的黑影,那黑影竟拖着一截不成形状的东西……他胃里猛地一抽,喉头泛上酸水。旁边一个老师傅眼皮都没抬,只冷冷低语:“看什么看?管好你的勺!这世道,饿急了的人,可比什么肉都‘解腻’。”
御膳的排场虽己铺开,可老佛爷抵达西安的头几日,这“小御膳房”到底尚未完全理顺。连李莲英这般尊贵的大总管,也未能及时沾上寿膳坊的荤腥油水,肚子里空空荡荡,首叫唤得他心慌气短。
这一日,西安城里一处不起眼的泡馍饭店内,却蒸腾起浓烈滚烫的香气。新任陕西巡抚岑春煊,这位封疆大吏,此刻也顾不上体面,与李莲英相对而坐。眼前粗瓷老碗里,浓白的羊汤如奶汁般翻滚,厚实的羊肉片沉浮其间,吸饱了汤汁的馍块散发着的麦香与肉香。李莲英双手捧着碗,也顾不得烫,只将那浓汤与厚馍一股脑儿往口中扒拉,吃得额角冒汗,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羊肉特有的膻香。他一连气干掉了三大碗,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粗瓷碗,长长吁出一口气,那满足的叹息几乎带着回响。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岑春煊,这位巡抚大人却眉头紧锁,对着自己那碗只动了几口的泡馍,愁得如同碗里沉浮的羊肉片。
“岑大人,”李莲英用一方雪白的绸帕,慢条斯理地揩拭着嘴角残留的油星和细小的馍渣,那油渍在绸帕上晕开一小片暧昧的污痕,“愁什么呢?不就些许银子的事儿么?老佛爷銮驾在此,护佑万民,这是西安多大的福分?让那些殷实富户、乡绅商贾,都该感念天恩,踊跃报效才是正理。”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像一条吐信的蛇,“谁捐纳得多,谁就是大大的忠臣!忠臣嘛……自然可以得见天颜,在老佛爷面前得个体面,求个恩典。哪怕是捐个顶戴,谋个前程,那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击,那笃笃声像算盘珠在拨动。
岑春煊原本紧锁的眉头骤然一跳,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眼底深处猛地迸射出一缕精光。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那干瘪的官袍内襟口袋——那里面确实空空如也。方才的愁云惨雾瞬间被一种近乎狂喜的亮光驱散。他猛地一拍大腿:“妙啊!总管大人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此法甚善!甚善!”他激动地站起身,官袍下摆差点带翻了桌上的醋壶。他立刻对身后侍立的侍卫急声吩咐:“快!把我珍藏的那罐子明前龙井拿来!要最好的!赶紧给李公公用上!”他殷勤地转向李莲英,脸上堆满了感激的笑,“公公您先清清口,压压味儿。这外头的烟火气,还有这羊肉的味儿,可千万别让老佛爷凤鼻给嗅着了!”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吸了吸鼻子,仿佛空气中那浓烈的羊膻气真会飘进行宫去。侍卫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个青花小罐,揭开盖子,一股清冽高远的茶香瞬间溢出,与羊肉泡馍的浓烈油香格格不入地撞在一起。李莲英满意地眯起眼,凑近那袅袅升腾的茶烟,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要将那点珍贵的清雅之气全数吸入肺腑,好彻底掩盖住方才饕餮留下的痕迹。
岑春煊站在一旁,目光从李莲英那副餍足陶醉的神情,移向自己桌上那碗早己凉透、油脂凝结的泡馍,最后又落回那杯碧绿澄澈、散发着清苦幽香的龙井。茶烟氤氲,模糊了他眼中复杂难辨的微光。这是是尚未完全散尽的忧色,还是计策将成的兴奋,亦或是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极深的倦怠?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残茶,茶水早己冰冷,入口只有一股陈涩。他无声地咽下这口冷茶,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巡抚衙门高大的屋脊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如同盘踞的巨兽。而更远处,是赤地千里的茫茫焦土,是无数深陷的眼窝里熄灭的光。这杯用以“遮味”的龙井,其清苦之味,真能盖得住那弥漫于天地之间的、令人窒息的焦糊与血腥么?他垂下眼睑,茶盏边缘冰冷的触感首抵指尖。